第九十六章
賀蘭瓷的姑父姚大人已與去年重回朝堂, 仍在戶部任侍郎。
姚千雪喜上加喜,開春後還在府裡辦了場賞花宴,賀蘭瓷雖然在努力溫書, 但還是空前去, 陸無憂也沒必要老悶在府裡。
以往賀蘭瓷總怕自己的臉惹事。
晃州一趟回來, 倒是坦自在了許多。
姚千雪在京中多年, 識得的小姐夫人無數, 爹如今又復原職,自然都會賞。
午後的賞花宴,各府的夫人小姐攜著丫鬟們前來, 不管是園子裡還是堂前,濟濟一堂都是香鬢影, 釵環耳墜琳瑯, 在明日頭下耀灼灼。
園子裡也擺了好些挑細選的花卉——姚千雪婚後閒來無事就在府裡侍弄花草。
正閒聊著, 便聽見有人通傳,說那位賀蘭夫人到了。
對於這位一度豔冠上京, 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人,不人都記憶猶新,隨夫去晃州三年,先前也絕參加京中宴請,許多人要麼是隻見過一面, 要麼就沒見過。
對於這些溢之詞, 覺得過甚其辭的大有人在。
更何況又是爲夫敲登聞鼓, 跪在大明門前, 又是在晃州興辦書院, 聽聞還隨夫一同守過城,如今甚至還想參加科舉, 怎麼聽起來都覺得不像個正經閨秀——厲害是厲害,但是容貌只怕誇張居多。
然而那邊白子已經落落大方走了進來。
雖帶的丫鬟僕從不多,可行走間姿態自有一番高門貴都不及的自信坦,彷彿後已跟了千百人,那並非盛氣凌人,反而十分溫和,但越是溫和便越顯高貴,似歷盡千帆洗滌後的沉靜。
當然,最出衆的,自然還是那張臉。
下人不是第一次見這位傳說中的夫人,一時間腳步驟,杯盤叮噹響,還有的連忙鑽下去通報,有的聞言趕來,剛纔還有條不紊的賞花宴頓時一陣混。
賀蘭瓷已經用不著戴帷帽了。
不是陸無憂給準備的護衛,就算是隻有自己,登徒子想近也沒那麼容易,而且京中最近對膽敢輕薄子者也抓得很嚴,懲罰亦很重。
賀蘭瓷去逗了逗自己初次見面的外甥,又送了份賀禮,才慢慢吞吞去賞花。
姚千雪喜上眉梢:“小瓷,你慢慢看,雖然不全都是名品,但都是我心栽育的!”
賀蘭瓷看了一圈,花是的,但一貫不太能欣賞,還忍不住在心裡計算價錢,總覺得不如回家看書習字,姚千雪見如此,也不勉強,只下次再來吃糕點。
走後,衆人才恍然回神。
“這天下真有這麼漂亮的人……”
“剛纔是不是還說話了、還了……”
也有小姐咬著牙道:“回頭我也去報個名參加科。”
“我也去、我也去!”
但不管怎麼評說,賀蘭瓷已經全然不在乎了。
***
陸無憂運亨通,近來在朝中上下炙手可熱。
誰都知道他本就是徐閣老相中的後任,只等資歷熬滿,升任首輔大權在握那是毫無疑問的事。
更何況這位年輕至極的閣臣出宮廷毫不避諱,熙帝的乾清宮都說進就進——據說還有人聽見兩人在裡頭爭執,嚇得跪在外面的太監噤若寒蟬。
當然可能主要也是因爲新帝沒有遴選秀,至今後宮還是空置,只剩下宮和先帝后妃。
此刻,熙帝正痛苦地把剛寫完硃批的奏章遞給董公公,同時隨手把上奏請求立後的奏本丟進紙簍裡,然後擡頭看向對面理票擬的年輕閣臣加禮部侍郎。
他突然道:“陸卿,你想做國舅嗎?”
陸無憂頭也不擡道:“臣以做外戚爲恥。”
熙帝又道:“說要過來,我等了三個月。”
陸無憂道:“這很正常,一向如此。”
熙帝長嘆一口氣道:“你真不考慮?掛個名也行。”
陸無憂跟唸書似的,語氣平板道:“聖上執意如此,那臣只能請求早日致仕,免其辱。”
熙帝道:“朕都答應你開科了。”
陸無憂道:“所以我不是正在替聖上幹活。”
熙帝道:“這是臣子本分。”
陸無憂也道:“在宮中好好治理天下,也是皇帝的本分。”
兩人雙雙無語。
半晌,熙帝才道:“宗室裡不還有皇子皇孫嗎?實在不行挑一個過來,我退位,你攝政……讓我去做江湖遊俠行不行?”
陸無憂道:“誰知道皇子皇孫品行如何,你不是還想推行孝賢帝未行之新政,再忍幾年吧。天下不太平,你做遊俠也做不安穩。”
熙帝默了默道:“萬一未靈在江湖上遇到了其他人,心了怎麼辦?”
陸無憂聳肩,很沒良心地道:“這便是臣控制不了的了。”
***
賀蘭瓷從姚千雪那帶了糕點給陸無憂,已經很習慣給他帶些點心。
雖然他嗜甜這件事不知道是誰傳了出去,近日來拜訪的人人手提一盒子點心,賀蘭瓷還覺得有點難理。
陸無憂已經理直氣壯道:“他們送的自然沒有夫人帶回來的甜。”
賀蘭瓷:“……”
很快,陸無憂則又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他升後,府添了人手,每日賓客往來,加上又有更多前來遞帖子的書生士子,府裡多也養了些幕僚,日漸便顯得這個宅子小了。
他們二人的書房也不大夠用了。
陸無憂便打算人另擇一更大的。
賀蘭瓷倒還有些捨不得。
院中昔年種下的玉蘭樹如今確已長,高大拔,枝頭白似玉雕的花,朵朵綻開,風拂花,亦是一陣蘭香馥郁,吹得人聞之心曠神怡。
新婚之後,賀蘭瓷費盡心思,一草一木,瓢盆擺設大都是心挑選——最劃算的——一件件購置回來的。
雖然在晃州三年未曾住過,但歸來仍有故居的親切之。
和陸無憂在裡面經歷的每一樁每一件事,都彷彿還在眼前,兩人第一次一起用膳,第一次同塌而眠,婚後第一次親吻,第一次……
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了這麼久。
賀蘭瓷猶豫著道:“一定要換嗎?”
陸無憂只思忖了一瞬,便道:“不換也行,我把左右臨近的宅子買下來,打通了也是一樣,還能再修個小園子,栽些花花草草。將來再撿孩子,也能住得下,還有……”
賀蘭瓷道:“……?”默默道,“你考慮的倒是周全。”
陸無憂莞爾:“不考慮周全怎麼娶得了你。”
賀蘭瓷擡眼他,覺得也應該適時誇誇他。
“……有時候真的覺得你是不是無所不能?”
陸無憂笑得溫和:“我當然不是無所不能,只是每一件事都盡己所能想做到最好,科舉是,娶你是,做是,現在亦是。”
賀蘭瓷想想也是。
他出和朝堂毫無干系,但只爲了年時的夢想,便毅然決然離家唸書,不靠半點封蔭。
娶也是迫不得己,但不論婚前婚後,哪一點陸無憂都做得盡善盡,沒有半點可以指摘,以至於原本還對他懷有一點偏見的賀蘭瓷也不知不覺對他改觀,試圖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
至於爲更不用說。
賀蘭瓷琢磨著道:“那似乎我做的還了些。”
陸無憂道:“夫人哪裡的話,沒有你的話,我可能現在已經在江湖上逍遙了。”他攏著賀蘭瓷的肩膀,又忍不住在髮梢親了一下,“將來若是有人問我爲如何走到這裡的,我估計得告訴他‘只要娶一位有傾國傾城之姿又時常被人覬覦的夫人,總能催人上進’。”
賀蘭瓷震撼道:“你不會真想這麼說吧。”
陸無憂笑道:“有什麼不可以。一開始娶你是真沒想這麼多,後來一點點……嗯,陷進去的時候,纔開始覺得自己能力不足,就算我護著你,你還是活得像驚弓之鳥一樣,沒有一天安生,明明不止想待在後宅裡,但卻又被迫認命。你甘心我可能都會不甘心。我希你快樂,是像未靈那樣,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用時時刻刻被世道拘束。”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才道:“那你呢,你現在快樂嗎?說起來剛出詔獄那時候你想回家,我還……”
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陸無憂道:“你說反了,我纔不想回家。功不名不就被打著回去,我娘會笑死的。”
賀蘭瓷不能理解道:“應該以你爲榮纔對。”
陸無憂眼神複雜道:“不,一定會笑的。”
賀蘭瓷轉過來,抱住他的腰,鄭重道:“那是不對。”
陸無憂低頭看,道:“沒事,我不在意,可能連四書五經是哪幾本都不知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這世道對男子優容的多,對子往往過於苛刻打,但我希它能對你寬容一點。”
希你不必心有不甘。
希你不必懷有憾。
希你能自在、自如的生活在這個世道上,變得足夠強大,不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賀蘭瓷靠在陸無憂懷裡,腦袋枕著他寬闊溫暖的膛,又靜默了一會,不太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哽咽,只吸了一下鼻子道:“……你也不用這麼好。”
陸無憂輕笑道:“怎麼還嫌我太好了?”
賀蘭瓷悶聲道:“你們山賊都這樣嗎?”
陸無憂笑得膛微震道:“這麼厲害的山賊你可能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剛纔不是還在謙虛,怎麼突然開始自誇起來了。”
陸無憂道:“因爲你好像的,不說點什麼,怕你哭出來。”
賀蘭瓷輕輕捶了他一下。
陸無憂輕聲道:“不去看書了?”
賀蘭瓷道:“一會去看。”
陸無憂道:“中第以後想做什麼?”
賀蘭瓷不由道:“現在想也太遠了吧!”
陸無憂道:“不遠的,要是順利也就是一兩年的事。屆時那誰還想推行新政,田地賦稅商賈往來都會有變革,估計阻力會很大,但是若能行的話,至可以再多保大雍百年基業,你想看到的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你不想親手試試嗎?”
賀蘭瓷扭了下腦袋道:“可是……我比較想做史。”
陸無憂託著的下頜,語調一挑道:“……?原來你喜歡罵人。”
賀蘭瓷薄怒道:“史是監督百,上書諫言,呈不平之事。”
陸無憂忍不住在的脣上磨蹭了一下。
“……也不錯,承父業,賀蘭大人應該欣的。”
賀蘭瓷也在陸無憂脣上磨蹭道:“我爹纔不會欣呢,他那麼古板。”
陸無憂笑道:“他雖然古板,但也是想做個好。古有帝留無字碑,前後名讓後人評說。你只要坦坦,做的是爲國爲民的事,又有什麼可懼。”
賀蘭瓷點頭道:“我知道。”
便又聽陸無憂著的脣道:“你之前期我居一品,位極人臣,治國平天下,爲百姓謀福祉,爲萬世開太平。如今看來,雖不及,亦不遠……那麼你呢?”
賀蘭瓷疑道:“嗯?”
陸無憂淺笑著道:“考慮考慮,要不要等你夫君位極人臣後,你自己也發向上,朝著位極人臣努力上進。”
賀蘭瓷微微驚道:“……???你對我期也太高了吧。”
陸無憂卻很坦然:“都歷練了這麼久了,我對你有信心。你是不是也該,爲你夫君努努力了,總得幫我分擔一二。”
“瓷瓷,我相信你。”
他認真看著,素來勾人的桃花眸也變得平和溫起來。
像用他一直以來掩藏在口無遮攔下的溫靈魂,遙著的靈魂。
賀蘭瓷脣角弧度綻開,緩緩笑起來。
到底是哪來的運氣能嫁給這麼好的人。
溫至極,不捨得委屈分毫。
不會覺得就應該困在後宅裡持家業,生兒育,也不會覺得那些念頭和不甘是癡心妄想。
不會爲了名利放棄堅持,遭挫折也仍不改其志,風骨猶在。
似乎他的背脊永遠直著,沒有什麼能改變他。
不管是在益州生死不知的查案,還是在上京一腔孤勇的上諫,抑或是在晃州死死支撐著孤城,回想起來,竟然沒有一刻不讓覺得腔劇烈跳。
張,擔憂,惦念,以及微妙的心,織了以前不曾想過的。
朗朗日如薄紗輕覆,容不染凡塵的子微微仰首,線隨之流轉,縷縷浮至鼻樑,至額頭,至髮梢,順烏髮向兩肩垂墜開去。
本就驚人的容,被笑容映襯更是顯得盛極極。
連陸無憂都一時失神。
回答之前,再一次輕地回吻住了他,珍惜而認真,連垂下來的眉眼都著纏綿的愫。
“——好吧,爲了你,我也努力變得無所不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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