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說……這兜兜轉轉一大圈,您與范王之間非但沒有過節,更是至親故人……”裴定嘆息道:“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當初果真做出了什麼不恰當的舉來,今日豈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親者痛仇者快?”
姜正輔:“如此說來,我倒要擺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裴定連連擺手,笑道:“下辦事不力,也是實……此番正是同令公賠罪來了。”
“只怕賠罪是假。”坐于書案后的姜正輔隨手展開一折擬宴請名單,漫不經心地道。
“什麼都瞞不過令公的眼睛……”裴定漸收了干笑,嘆道:“下前來,實是有事相求……長兄自獄后,雖如今平安歸家,卻落下了一傷病……族中這般景況,實在人擔憂。”
雖說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氣大傷,亦是事實。
如姜家這般樹大深的存在,自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但他們這些本就已經沒落的氏族,卻是陷愈發艱難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黨羽構陷牽連,可昨日圣人也未有立即發話,放他回營洲任原職——
新帝登基,總有更多的考量……
而這些考量稍有偏離,于他們而言,或便要陷絕境。
他思來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已打算辭——”姜正輔說道。
裴定愣住:“您……您要辭了?”
此時辭?
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無意朝堂。”其中原因與心境,姜正輔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勢,不會因我一人,而就此徹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干的子弟——”
“新帝聰慧,卻勝在仁善,輕易不會行趕盡殺絕之舉。”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爭,雖禍及士族,然因重用寒門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門出的員多皆朝傾斜過,這便注定了新帝短時日無法真正放心任用他們。但大局初定,百廢待興,總是用人之際。”
裴定凝神聽著,只覺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機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誠意來,或還有一出路。”姜正輔最后說道。
“是。”裴定躬施禮:“多謝令公指點。”
當晚,裴氏族人聚在一,商議著可行之策。
……
兩日后,裴無雙來尋衡玉,見著了人,先是抱著哭了一場。
“阿衡,你都不知我當時有害怕嗚嗚嗚……”
“多虧你救出了太子,不,圣人……否則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衡……”
裴無雙哭了又哭,東一句西一句,衡玉由抱著,輕拍著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沒事了嗎?”
裴無雙卻如何也止不住哭聲,像是要將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來,將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干才好。
衡玉見安無用,便隨哭個盡興了。
直到哭得累了,改為了靠在衡玉肩頭噎。
衡玉有意逗開心,便道:“我可是聽說了,印副將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無雙的噎聲一頓,輕輕點頭。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孩子的聲音哭得啞了去,噎著道:“阿衡,我想見他一面,當面與他道謝。”
“你代我傳個信兒給他可好?”
“他若來便來,若是不來,也無妨。”
裴無雙輕聲說著。
衡玉未覺有異地應了下來。
……
夏夜,月明,風輕,水靜。
年輕的男子負手站在河邊,銀冠束發,月白袍立于月下,周似縈繞著淡芒。
聽到后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去。
懷中抱著只長匣走來,視線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時出一笑意:“你來了啊!”
走過來,先是彎將那看起來頗重的匣子放在腳邊的巨石上。
“那是何?”
“你怎來的這樣早?”
裴無雙直起之際,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不笑了。
印海將視線從那雙笑眼上移開,負手道:“不是說好的戌時初麼,是你來晚了才對,我方才都準備走了。”
“何時說是戌時初了,我說的是亥時一刻呀,莫不是傳錯話了?”裴無雙慶幸地呼了口氣:“還好還好,我也提早了兩刻鐘出門。”
印海去眼底笑意,在那巨石上坐下,隨口問起般:“何事尋我?”
“那日你救了我和阿娘,我來同你道謝的。”裴無雙并未跟著坐下,而是看向河面。
“哦,那你打算如何謝我?”印海抬眉問。
“說句實話,我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裴無雙笑了笑,盡量輕松地道:“不如就離你遠些,從此不再糾纏于你……也算是遂了你長久來的心愿了吧。”
印海聞言一怔,轉頭看向。
這些時日清減許多,原本微圓的臉頰,已現出了廓來,仿佛連那些天真任也一并褪去了。
站在那里,始終不看他。
“怎麼。”印海笑了一聲:“得了高人指點,這是要擒故縱啊。”
裴無雙眉間笑意苦無奈:“那也得有用啊……我哪里敢對你故縱,這一縱,你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到頭來我連臺階都還得自己鋪呢。”
曾幾何時,顧姐姐也給出過主意,說要晾他一晾。
可不敢啊。
想也不敢想。
不是被偏之人,總是試也不敢試的。
“這些時日族中出事,我才知自己從前究竟多麼無知任,給邊人,也給你帶來了諸多麻煩困擾。”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似要將那些過往都吐個干凈,認真地自嘲著:“如今想想,自己都不覺得,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
印海微擰眉:“裴無雙……”
“我要進宮了。”
的聲音輕輕的,像風一樣。
印海愣住:“進宮——”
“新皇登基,史百再三諫言,如今要采選秀充實后宮。”裴無雙道:“族中適齡的郎,還未定親的,只我一個了。”
“你族中迫于你?”印海站起了來,定聲問。
總算轉頭看向了他,笑笑道:“不,是我自愿的。阿爹不愿,是我執意如此,先與大伯父說定了此事。”
印海意外地皺了眉:“你為何——”
“我也該為家中做點什麼了吧。”道:“短短半年間,父親的頭發都白了許多。”
“無人勉強于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強了。”
頓了頓,又喟嘆道:“況且,進宮也沒什麼不好的,陛下這般仁善,阿衡也常說當今皇后賢明大度,我待宮后,便安安分分的,想來日子也能過得滋潤舒坦,也算是一舉兩得了。”
印海想說些什麼,但見那張仿佛已變得陌生的臉,原準備好的一切話語都堵在了心口。
“我今晚約你來此,便是與你辭別的。”說道:“日后想來,應該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吧。”
好一會兒,印海才道:“原來如此。”
“那匣中是你的劍,便還給你了。”裴無雙又道。
印海點頭,看向那長匣:“好。”
眼前似還能看到那日遭遇劫匪時,那般害怕之下,仍不忘把劍從劫匪尸下拿回來的畫面。
抱著他,說害怕。
而現下,到他害怕了。
“我如今不宜出門太久,便先回去了。”裴無雙道。
印海點頭。
片刻后,才轉過,離去。
數步走,卻又頓住。
“對了……你之后,還回營洲嗎?”忽然問。
“應當不回了。”印海道:“諸事已定,與師父的約定已,我或該回青牛山靈泉寺了。”
“你要回寺中了?”
“嗯。”
背對著他的裴無雙神微怔,眼底最后一掙扎著的希冀也消散了。
原來,就算不與他辭別,他也是要與辭別的啊。
“也好。”笑了笑:“如此也好。”
如此便不會心存不甘了。
“走了。”語氣故作輕松,快步離開了此。
印海站在那里,直到的腳步聲消失。
隨同的腳步聲一同消失的,還有許多許多。
那些在他終于鼓起勇氣正視心意、本以為隨時手可及之,頃刻化作了昨日虛影——
與其說是世事弄人,倒更像是他自作自。
“因果報應。”他看著手中的那枚玉佩,低聲說道。
玉佩的極為普通。
他彎下,將那玉佩放在了帶來的那只匣子上。
師父說,此玉佩是他被撿回廟里之時便帶在上的,是紅塵之,是他與這塵世間的牽絆。
——“既如此,何不讓我來助你參悟紅塵呢?”
——“印師父,緣法到了,躲不得的!何不順其自然呢?”
耳邊響起那時清脆期待的聲音。
他順其自然了。
亦參悟了。
這劫,到底是完完整整地歷了。
當初助他歷劫之言,倒果真不假。
印海離開此,躍上馬背。
……
裴無雙并未有回裴府,而是去了延康坊吉家。
吉家的園子里,衡玉與裴無雙及顧聽南三人,同坐在橋邊吹著風說著話。
“……我在營洲時,曾做過一件蠢事。”裴無雙說著,又糾正道:“不,應當說,是我做過眾多蠢事中的一件。”
“有一回,我在一座茶樓中,聽一位說書先生說了一出戲。”不不慢地說著:“什麼《雙鏡戲》,說是一位崔小姐為家中迫,嫁去京都權貴之家,的心上人柳生一病不起,二人就此相隔。”
“偏我不喜歡,覺得沒道理,與那說書先生很是辯論了一番,我認為那位崔小姐,是翻墻逃出家中游玩時與柳生相識的,那必然是不束縛之人,怎會輕易任由家中擺布呢,我若是,抵死也是不從的。”
“我說那說書先生前后矛盾,說得不好,還花了銀子強行他改了這結局,落了個皆大歡喜。”
裴無雙說到這兒,長長地嘆了口氣:“如今,我算是明白那位崔小姐了,人活在世,并非只有男之這一種羈絆,人也是會長大的,不會永遠十六七歲竇初開不管不顧。自然,我與崔小姐也并不相同,至與柳生是兩相悅呢,我麼,不過是自己同自己糾纏了許久而已。”
“不過我記得,那說書先生有句原話,是這麼說的——‘諸事自有因果注定,戲中人亦在塵世間,總歸逃不過宿命回’……”裴無雙念著,不由輕“嘶”了一聲:“我如今回想起來,怎覺得他不像是什麼說書先生,倒更像是算命先生呢。”
竟是早在那時,便將的宿命給點明了。
的語氣一直是輕松的,但說到此,還是紅了眼眶。
當真就一點兒都不憾嗎?
怎麼會呢。
但這世間,誰又沒有憾呢。
裴無雙再次倒在衡玉肩頭,顧聽南抬手了的腦袋。
“無雙——”衡玉道:“對不起,此事之上,未能幫得上你。”
充實后宮,非是圣人所愿。
無雙宮,非是家中父母所愿。
可局面總要平衡,諸多利益牽扯、世家存亡,每個人都有不得已之,而為子,能夠選擇的余地更是微乎其微。
這世間,有很多裴無雙。
甚至相較之下,這樣的裴無雙,已稱得上“幸運至極”。大多數子仍置于萬丈深淵之中,連求救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也是此一刻,衡玉才愈發清醒地意識到,路還很長,很長。
也愈發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你有甚對不起的?”裴無雙吸了吸鼻子,淚意已經回,側抱著衡玉,道:“阿衡做得已經很好了,日后必然會更好的。”
“你放心,我待宮之后,便做一條混吃等死的咸魚,我家世樣貌都不出挑,想來也無人有閑心針對于我。若皇后不討厭我呢,那我便常去皇后宮中晃悠……這樣咱們便可經常見面了。”裴無雙抱著衡玉,設想著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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