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窗事發
張知魚懷揣地契船契, 一連幾日都在尋思怎麼跟家里說,眼見著天越來越熱,總不能船和鋪子白放著不住人, 那可不虧慘了,對于一個小財迷來說, 虧本比挖還疼吶。
幸而張家最近喜事多,整日又忙又樂, 就說張阿公吧, 自從一躍了竹枝巷子、大桃鄉乃至保和堂眾老頭里第一個寫書的,整個人的神面貌堪稱煥然一新,對著趙掌柜也敢聲趙老弟了。
又因置了幾百畝地,了結了好大一樁心事, 這老錢串子最近對錢都不甚上心了,蘿卜地也不管了, 只埋頭寫書, 筆桿子都咬壞幾只,還挑燈夜讀,托兒媳買了幾幅豬腦吃下去,企圖一書封神,二書得道。
只寫醫書是個慢活兒,跟張阿公一日神的心境很有些不搭,一著急他就有些上火,胡子焦黃, 上還起了一圈燎泡,又連吃幾幅黃連水平了心境, 才將初稿搞出來。
此書廢了這大忙人一個月的時間, 蘿卜地草都躥得比苗深時, 張阿公方滿面紅春風得意地宣布閉關結束。
張知魚抱著地契在阿公門口已溜達了不時日,因先前笑了他兩回,便始終沒敢邁出這步,要知這小老頭還很有些記仇,張知魚兩歲時在他院子里挖了一點土,都能添油加醋地嘰咕六年多,更別提傷了這顆充滿墨香味兒的書心了。
此日正逢張阿公完稿,心曠神怡之際揮手召了眾蘿卜開會,張知魚聽完一亮,笑道,就是今天了!
那頭端坐高堂的張阿公猛然打了個噴嚏,心說這是銀砸惦記他老人家啦。
一眾猢猻在底下捧書苦讀,張阿公將稿子小心翼翼地訂一摞,有心校稿前讓家里給點兒意見,誠然他自覺自己進步的空間已經很小,但始終還是有一余地不是。
當然,此事的真相是張阿公那打油詩給眾蘿卜在院里念了幾回,好幾次出門他都幻聽周圍有笑聲,日子一久就有些沒底,他又是個面子的小老頭,在外是萬萬丟不起這個人的,兒子兒媳就更不行了,若有個不是,他如何直了腰桿子做這個當家人。
遂眾猢猻便領了這頂要的差事,張知魚心里有事走得就慢些,張阿公又豈會專等一人,所以張知魚人還未至,就已經聽到阿公和小妹小姑嘰里咕嚕的討論聲。
張阿公道:“你們看前頭十頁紙也就罷了,后頭的東西你們看不懂,也不需要看。”
張知魚跟院子里散步的小關公公嘀咕: “阿公這是只要贊不要反對,也太□□。”
眾孩子也困:“怎不看后頭的,莫非于見人?”
張阿公險氣死,心說,專業意見問這幾個小猢猻,那不是對牛彈琴麼,保和堂眾大夫跟前兒還不夠他還顯擺的,跟幾個牙齒風的小破孩說什麼。
便罵:“你幾個至今連谷子都還分不清,倒想指點大夫行醫了。”
幾個小的憤憤:“我不會分,但我會吃!”
張阿公充耳不聞,訓道:“趕看。”
張知魚多也知道阿公怎麼寫的,畢竟這書的第一責編可是來著。
張阿公不僅對寫書有一套,對賣書也很有一套,不知是不是那箱金子的圣讓他得到了凈化,竟然無師自通地學起葉二郎賣貨的手段來。
那日小林掌柜說外頭有許多人想看他寫養娃經,張阿公便忽然開了竅,私下跟魚姐兒商量,不若序就寫如何養娃,兩兩捆綁,既想看孩子的有了想看的,又想看醫書的有了想看的,豈不是一書兩賺?
小關公公聞言便說:“你們家人真的是天生的錢串子。”又云,“江南人果然風氣不同,寫書的考學的說起生意,都一套一套的。”
屋里已經討論開了,張知魚還在院子里磨蹭,鬼鬼祟祟地蹭到小關公公邊,小聲說,:“小仁叔。你幫幫我,到時候給我求。”
小關公公不樂:“什麼小仁叔,聽起來一下像鄉口挑大糞。”
張知魚從善如流:“關大俠,眼前有一位小子正需要你的拯救。”
關大俠聽人耳,沉思片刻,終是點頭應了下來笑:“到時挨打,我可以將你提到房梁上坐著,干爹自然就打不著你了。”
張知魚才不愿意站在房梁上,心說,這聲大俠還不如說給夏姐兒聽,起碼夏姐兒能為站起來跟阿公對打,且阿公點燈熬油眼下青黑,夏姐兒還有些勝算。
小關公公笑:“君子口不手,我給你琢磨琢磨。”
話音未落,張阿公瞟到了門口的大孫,笑:“張知魚,請坐。”
張知魚同手同腳含淚席。
張阿公皺眉,覺得這孩子今日有些上不得臺面,不就是在眾人跟前說說自己的想法麼,這就怯場了,看來以后還得練練。
張知魚正想開口,張阿公數了數,見人到齊了,清咳一聲后便挨個點名,大桃今日回鄉去了,張阿公在本子上狠狠記了一筆方看著下頭須笑問眾人,言道有什麼需要改的地方,大家都提出來他瞧瞧。
張知魚每次想都被阿公按了下去。
阿公覺得,最好的捧哏得留到最后,那時,才一個掌聲如雷呢。
夏姐兒幾個,字還認得不大全,阿公還寫得跟鬼畫符似的,幾人又不敢吱聲看不懂,遂連蒙帶猜囫圇念了一遍,也不知寫了個甚意思,只見上頭有好些骨人骨圖。
幾個孩子用手臨摹一回,都笑開了,覺得可怕沒有,可倒是有一點。
夏姐兒看著骨頭就想起外頭的走地,想起走地就想起娘做的蘑菇,開堂不過幾分鐘竟咽起了口水,給張知魚嚇得直把的脈,懷疑小妹是得了癔癥。
夏姐兒好容易收回口水,便站起來沖阿公提議:“阿公,我有話兒說。”
張阿公笑瞇瞇地看,覺得小孫也進步了不,果然讀書使人知禮吶,便和藹地回:“說來給阿公聽聽。”
夏姐兒頓時眼冒綠:“我想吃兩只看看骨頭,不然怕玷污了阿公的書。”
“兩只?”張阿公破了音,“這般大的肚皮,倒要兩只來填它,再大的家業到你們手上,我看轉眼也得敗個!”
又道:“簡直是夏蟲不可語于冰!”
說完,揮手讓夏蟲坐下,又看了水蟲一眼,暗暗揣測,這個是兩只,這個就是兩頭牛了,一屋子家禽走,不聽也罷。
思來想去,張阿公覺得還得問魚姐兒,便是夸贊這孩子也能夸到點子上些,就是闖禍時鬧得也比這幾個大,但最近家里一片欣欣向榮之景,完全沒有可供闖的禍,便樂呵呵地指著魚姐兒起來說說。
張知魚看了姑姑和妹妹一眼,皺眉思索了一下,想著阿公今兒神不錯,子骨也還算強健,方說:“阿公,我對你的書沒有意見,但我給娘買了船,還給小舅買了個院子。”
“買船買屋子啊,不錯不錯,坐下。”張阿公笑著點頭,又道:“原來有問題的是你啊。”
說完,眼前一黑,問:“你說什麼?”
張知魚有些肝:“我買了鋪子和船給小舅和娘。”
孫婆子火速起關了大門,如今張家也算有些臉面了,打孩子都不哭聲傳出去。
張阿公倒沒發火,只問:“你買了多錢。”
張知魚對家里是不會撒謊的,遂老老實實地說:“不多不多,也就四百兩吧。”
“四百兩還不多!”張阿公險痰卡住嗓子。
其實張知魚說的是真心話,如今張家還真拿得出這筆錢。
雖然跟別的富戶還不能比,但他們家也是吃喝不愁的小康之家了。
有地請人種,春秋就有了收,紫茉莉再過幾月賣了也是進項,況且屋子里還剩了百多兩銀子沒,家里還有百多兩,阿公寫書賺的二百兩還不見他拿出來花呢。
所以,無論如何這四百兩對如今的張家來說,都是能拿得出而不用傷筋骨的錢。
只是張家一直掙扎在溫飽線上,除了買地還從來沒有一下子花過這麼大筆的錢。張阿公先前還給二百兩嚇了,四百兩豈不是兩只手也嚇了,倒時寫書用就是造孽了。
顯然張阿公也非吳下阿蒙了,有那七百兩銀子打底,他老人家聽后雖然心已經跳到嗓子眼,但想到家里的存銀到底咽了下去。
只孤零零地對著門神像拜了兩拜,再回首已是老花眼,想起往日的王阿婆買藥都得讓兒媳婦做活補家用,忍不住慨道:“咱們家前十年,拼了老命,屎都恨不得存起來賣,最后才攢下幾十兩銀子,如今竟然已拿得出四百兩來買船買鋪了,可見我這個當家人做得還不算差,閉了眼也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眾孩子都記不得往日苦了,聽阿公一說也嘆起來,夏姐兒笑兩聲道:“阿公怎娶上媳婦兒的,我娘說不我嫁窮漢子呢。”
張阿公給這孩子問得一愣,仔細琢磨一回,才臉紅道:“約莫我那會兒長得俊吧。”
王阿婆正靠門上看他幾個演大戲,聞言忍無可忍留了一句話:“傻子,那是因為我瞎!”說完拉著兒便回了房。
前世不修,這輩子遇見這麼個老冤家!
幾個孩子哈哈大笑,唯獨魚姐兒憋出傷,還有事兒在,很不敢得罪阿公吶。
張阿公臉皮跟小庫房似的都蹭蹭長,當下便宣布散會,面如常地拉著魚姐兒嘆一回后,又問買的是什麼鋪子什麼船,待魚姐兒一一說了,他就孩子的頭道:“你帶著小姑妹妹去玩兒吧,這些事暫時還用不著你心。”
先前他就知道,這孩子一直心心念念要給娘買船開鋪子做生意,心里也有點兒數,此時得了消息也不算特別驚訝,怎麼說也是他教過的孩子,是個什麼子自己還是知道的。
而且魚姐兒賺的錢,大頭已經拿給了家里,想補外家和娘,也是的孝心,世上哪有不許孩子親外家的道理呢。
晚上李氏回來知道了這事兒便忍不住紅了眼睛,想著兒不僅給買船,還連李家都考慮到了,便將人攬在懷里道:“那你上豈不是沒錢了。”
張知魚笑:“還有呢,沒有我也會賺,如今給娘買鋪子,以后我還能給家里買更多。”
“那爹呢?”張大郎見兒向娘,難免吃醋:“如今魚姐兒已經記不著爹了。”
張知魚皺眉道:“爹,沒找到好腰刀給你呢,等以后去府城見著好的就給爹買。”
張大郎笑:“轉眼就推到府城去了,等到猴年馬月才爹吃著你一點孝心。”
“這般大的人,還是老子呢,倒跟兒要起東西了!”李氏此時正偏兒,轉頭對著丈夫就是一頓罵。
張大郎素來是個妻管嚴,又是兒奴,為怕以后在家連飯都吃不上,只得歇了氣,不敢再提啦。
張知魚有驚無險度過這事兒,心頭松了好大一口氣。
但是麼,船跟置宅是一樣的,就算同意花了,大家也要去看看長什麼樣子。
那船小關公公后頭去看過了,他也覺得不錯,不然也不能魚姐兒花了這筆銀子,早便提刀跟榮家算賬去了。
次日下午,一家人得了空便一起去河上看魚姐兒買的船,院子麼,張阿公表示除非他中風了,不然打死他也不往那跟前兒走一遭。
實在是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既已經給了李家,他怕看到院子太好,眼睛滴人看出來,說自個兒是兔子的。
實則他老人家不知,兔子這事兒有他家幾個孩子幫忙,這花名早就在竹枝巷子傳開了,就連大桃鄉也有人跟著種蘿卜的,世事難料,搞不好就有人種蘿卜開的竅,得了兔仙青睞,夢說了如何發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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