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天罰

自兗州豫州， 輕騎行的極快。就算是自家領地， 石勒也未曾疏忽， 派出的斥候足有百人，方圓五裡都探查的一清二楚。而且絕不趕夜路， 每晚紮營都選好地點，避免有人趁夜襲。

如此一路行來， 時間是長了些， 但是從沿途鄔堡取了不糧草， 也算穩定了軍心。汲郡方向， 遲遲未見追兵。這是放棄阻截， 還是準備進河南郡之後， 再派兵圍堵？石勒猜不準並州的打算， 但是他們勢必不會讓自己輕易援馳平。

不過這次帶的都是騎兵，石勒也並不懼怕敵人的詭計。只要有斥候在，步卒難以追上他的大軍，而同樣規模的騎兵， 又無論如何也無法藏。恐怕只有進河東， 地勢變得複雜起來後， 才會有遇伏的風險。

“大將軍，前方就是西嶺。是要穿過河谷， 直司州， 還是繞行管道？”

聽到前面斥候稟報，石勒只猶豫了片刻，就道：“過河谷！”

繞行的話， 在路上要多花兩日。往前可就是司州了，大軍糧秣不多，浪費的時間越長，遇到危險的可能就越大。而西嶺的河谷，一側臨山，一側臨水。河谷並不很長，且山高水淺，不好埋伏。只要斥候多派些，確定沒有伏兵，這上萬騎穿過河谷，也不過是一刻左右。

若是這樣的地形，都讓他心驚膽戰，那前路還要不要走了？

有主帥下令，兵馬並未停歇，向著前方河谷而去。

尚未過午，太毒辣的要命，也把河谷照的亮，連一躲藏的地方都沒。斥候一撥一撥回來稟報，前後左後都無伏兵，石勒這才放下心來，命令大軍通過。

一萬騎兵，簡直能塞滿了這小小河谷。河床早已乾枯，卵石遍地。為了避免傷了馬蹄，馬兒大半都走在靠近山崖，更為平坦的河灘上，行的不是太快，但是也絕對不慢。眼看安安穩穩通過了大半，一直繃著神的兵士，也漸漸放鬆下來，有些還讓馬兒靠著山壁前行，想要遮一遮頭頂日頭。

乾涸的地面，在馬蹄踐踏下起了灰塵。誰也未曾留意，一點小小的火星，正沿著細繩飛速向前竄去。七八糟的石塊，擋住了所有可能發現的目，直到那火花咻的一聲，淹沒在了山腳的石中。

看來自己未曾錯判。谷口就在眼前，石勒微微鬆了口氣。現在還沒司州，就算並州強盛，也不可能把伏兵安排在這裡。但是進司州之後，一切就截然不同了。這次一定要打點心思，切不能再中敵人詭計。

只有一勝，方能他擺目前窘境。

下坐騎又向前邁了一步，馬蹄踏在了堅的石塊上，發出聲脆響。這聲音，並不怎麼引人注意，因為前後，千百匹馬都如此前行。若是離得遠了，甚至能聽到如雷滾滾的響。這是騎兵特有的聲，讓人畏懼，也讓人欣喜。

下一瞬，蹄聲突然停了。不，不是停止。而是真正的雷鳴響起！

側的山壁，突然傳來了駭人巨響。轟隆一聲，倒了河谷一切聲響，也扭轉了天地本來。石勒只覺耳朵嗡的一聲，像是被一柄重錘砸在上面。頭顱震，耳鼓如裂！然而這還不算完，他下的駒，發了瘋似的竄了起來，尥蹄嘶，狀若瘋癲！

怎麼回事？！這一刻，沒有被掀下馬背，完全是石勒高超的騎發揮，忍著目眩，他死死抓住了韁繩，想要控制驚馬。然而他能穩住，其他人可就未必了。前後左右，數不清的兵士跌落馬背，在如此集的陣列中，馴良的戰馬，反倒了殺人利。馬蹄飛踏，鮮橫流！

控馬！要讓大軍鎮定下來！

石勒想要說什麼，可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喊，穿了那讓人膽寒的雷鳴，傳所有人耳中：“山崩了！山崩了！”

在他們左側，巨大的山崖從中崩塌，大塊大塊的山石猶若落雨，砸向混的軍陣。這一下，慘聲更是此起彼伏。還有些人，連一聲尖都未發出，就被砸在了石之下。

要衝出去！石勒的雙眼鼓脹，高聲喝道：“前沖！快出河谷！”

山崩只在河谷中部，還未蔓延到他們邊。唯有儘快沖出河谷，才能保得一線生機。然而如此大之下，又有多人能聽到他的軍令，控馬前行呢？

石勒沒有管那麼多，狠狠一夾馬腹，策馬狂奔。他的作，帶了親兵，數百騎一起加速，向前沖去。如同想要衝出濁流的猛，這支人馬撞向了前方來不及閃避的兵士，更加可怖的嘶喊聲響起。被活生生的踏在了石之中，染紅了河谷。

烈風吹拂在面上，也吹不去那刺骨寒意。石勒伏在馬背上，連頭都不敢抬起。衝撞、躲閃、踐踏，一條生路沿著流鋪展。直到前面驟然開闊，熾熱的照在面上，他才緩緩拉住了馬韁。

後，崩塌仍未結束，大地都在微微震。所有沖出死地，僥倖得活的人，也在發著抖。為什麼會有雷鳴山崩？為什麼他們會上這等異狀？

石勒是最先回過神的，他猛地提高了音量：“這一定是敵人設伏！小心戒備！”

這一嗓子，喚回了不人的神志。設伏。對了，也許是敵人搞出的古怪。他們畢竟逃出來了，只要防備，未嘗不能躲過。

然而石勒中的伏兵，未曾出現。直到最後一塊山石砸落在地，塵埃落定，也沒有見到一個敵人的影子。

幾百步外，慘嚎猶未停歇，約約隨風飄來。石勒側，靜的落針可聞。

哪裡有伏兵？又有誰，能擺出這樣的陣仗，只為設伏？

“是天罰……”

一聲幽幽嗚咽，在後響起。石勒渾一個激靈，扭頭怒喝：“是誰我軍心？！”

前後左右，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不敢直視他的目。石勒只覺心往下沉，是誰說的，還重要嗎？這突如其來的□□，非但撕裂了他的大軍，更是徹底擊潰這些人的膽氣。剛要進司州，就遇到這樣的變故。若是真的與佛子為敵呢？那可是藥師佛的化。冒犯了他，說不定死後了幽冥，也要被業火焚！

石勒知道他們所想，他在母親口中聽過不知多遍了。甚至在那一瞬，他也有些搖，有些畏懼。若佛子之說不是騙局呢？他是不是已經罪無可恕？

然而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就握了韁繩：“先回長舍！”

他要回去整頓兵馬。長舍縣的李氏鄔堡中，還有不存糧，說不定還能增些兵源。下一步要不要去司州，已經不再重要。怎麼才能重新鼓起士氣，穩住自家老營，才是當務之急。

聽到石勒下令離開，不人都鬆了口氣，也不敢再看遠石遍地的河谷，一行人絕塵而去。

※

“族長，真的要依祖令尹所說行事嗎？”

同一時刻，李家堡中，幾人藏在室裡，促膝商談。

早在兩月之前，河南尹祖逖就遣來了使者，勸說他們背棄石勒，重歸朝廷。豫州不比司州，這兩年經歷的戰實在太多。各個鄔堡主人，也都不再聽從朝廷旨意。連天子和王城都換來變去，又有誰敢拼上家命，為了忠義搭上全族？

因而，王彌來就降王彌，石勒來就降石勒。就算這些匪類濫殺暴斂，也不至於盡毀基。只要能得個息機會，他們就能勉強支撐下來，在這世中多活上些時日。

然而今年不同以往，大旱摧垮了不鄔堡賴以生存的田莊，石勒又大張虎口，索去不糧食。若是繼續這麼下去，就算是降了，又能怎樣？說不定照樣見不到明朝的太。

因而，近在咫尺的司州，就了讓人豔羨的存在。若是祖逖所言不差，真的有接納他們的心思呢？投靠司州，會不會比現在好上些許？

可是想是這麼想，誰也不敢冒然行。正在這時，並州發兵了，要攻打平。消息傳出，不人心思都活絡了起來。如果並州真能拿下平，收復河東，就意味著梁郡公的實力進一步擴大，豈不是越來越值得投效？

而同時，石勒領兵援馳的噩耗，也讓眾堡主坐立難安。若是那賊子為了籌措軍餉，再次劫掠鄔堡，他們還能撐得下去嗎？

平衡已經遙遙墜，只待最後的籌子落地。

“還是靜觀其變吧……”李族長沉許久，方才答道，“若是石賊兵敗，我們也可以改投司州。”

“那若是石賊勝了呢？”有人沉不住氣，低聲道，“難不我等要繼續任這羯奴欺淩？！”

“我看是要敗的。並州兵強馬壯，又是這等大荒時節……”有人嘟囔道。

“等等等！何時才能等來良機？不若先下手為強！”

眾說紛紜，每個人的話，聽起來都有些道理。李族長的眉頭皺的更深，撚須沉思。正在這時，一個僕從急忙忙跑了進來：“堡主！石將軍回師了！剛剛派人命我等開城！”

“什麼？！”眾人大驚。石勒不是剛剛領兵前往司州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李族長倒是反應快些，問道：“他帶回了多人？”

“不足一千騎！”

怎麼只有一千騎？難道是分兵？

“只一千人，莫不是路上遇到了伏兵？！”有人驚呼道。

石勒敗了嗎？這麼快就敗了？

李族長一按面前案幾，猛地站起來：“再去探探，來者軍容如何？”

若石勒真的敗了，而且敗逃回了自家地盤，豈不是天賜的良機？他們幾堡的兵力不多，但是一千騎，還真沒放在眼裡。

若是能取到石勒的腦袋，拿去向祖逖邀賞，可是天大的功勞一件。而有了司州庇護，他們又何必畏懼這些雜胡匪類？

※

前面就是李氏的鄔堡了。馬上就能進城休息，石勒心中的煩，卻依舊未曾減。

一路上，區區十幾裡，就有百來人悄然離去。或是裝作掉隊，或是趁勢溜走，就此不見了蹤影。等到回了兗州，剩下這些人又能留下多呢？亦或者想法子把他們全都殺了滅口，讓那場見鬼的山崩，無法傳兗州？

無數念頭在腦中翻騰，石勒片刻也不敢停留，向著前方鄔堡疾馳。一切，唯有等到城之後再說了。只要保住命，總還有重振旗鼓的機會。當初漢高祖不也是如此嗎？屢戰屢敗，最終卻奪了天下。他從十八騎打到過十萬人馬，自然也能重新拉起一支強軍！

遠，鄔堡的城門已經開。石勒放緩了馬速，在親兵的簇擁下，緩緩踏城門。如今豫州的大堡，都分外兩道城門。就像在城倒扣了一個小甕。就算賊兵攻外城，也能及時關閉城，利用狹小的甕城夾擊敵人，堅守城池。

不過這些手段，是絕不敢在石勒面前展示的。只要大軍一到，城城門就會大開，甚至一族的族長都要立於城下，恭迎他的到來。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

隨著前驅進甕城，石勒猛然發現，面前的城小門鎖閉，本就未曾敞開。

糟糕！中計了！

他的反應極快，立刻想要下令後撤，然而轟隆一聲，外城的城門已經閉合。牆頭之上，冒出了不知多持著弓弩的影。

他們反了？他們怎麼敢反？！石勒雙都抖了起來，這小小城池，就想攔住他的兵嗎？！

然而城頭之上，有人高聲道：“只誅石賊！殺了石賊，可饒不死！”

喊之聲，此起彼伏，回在小小的甕城中。石勒的面變了，在他前後，同樣也有人變了臉。

殺了他，殺了他就能得活！就能被佛祖寬恕！這一切厄運，一切災難，都是因為他！

死一般的靜謐中，石勒狂笑了起來：“賊子爾敢！！”

他出了長刀。那殺過無數敵人，無數公卿，被染得黑亮的刀鋒，擋住了劈來的利刃。一架，一砍，鮮橫飛！

“殺出去！給我殺出去！”石勒的聲音淒厲，像是怒吼，也像是嚎。夕昏昏，那影，也宛若瘋癲困。

然而這聲，這手段，沒有勾起任何回應。越來越多的刀刃，向他揮來。頭盔跌落，鮮劈面，連髮髻都散。

他怎能甘心？要衝殺出去……

“放箭！”

一個聲音在遙遠的地方響起。飛箭如蝗。

下的馬兒跌倒了，狠狠住了右。石勒不顧上疼痛，掙扎著想要躲馬之後，然而四面八方，沒有一，能夠避開城頭來的箭雨。

一支流矢狠狠穿了他的脖頸，石勒輕輕晃了一晃，栽倒在地。那只染滿鮮的手，向前方的長刀，用力的連指尖都摳了泥土之中。

一道長長痕，最終，停在了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