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三章
劉恭的厲害,雖然騎在馬上,不需耗費多力,但是他的呼吸重,如同鍛爐旁的風箱,從裡到外冒著熾焰。風順著口鼻灌進了腔,也堵住了發聲的渠道,他只能拚了命似得策馬,帶著手下向山道深衝去。
三百步,五百步,一千步……
「停!下馬埋伏!」劉恭狠狠拉住了馬繮,停在了一隘口。這裡外寬窄,呈喇叭狀,兩旁還有山掩護,是個設伏的好去。
「一隊取弓,一隊持弩,其餘人埋伏在兩側,聽我號令!」劉恭跳下馬背,取出長弓。其他人也不用多加吩咐,善弓的取弓,力稍差或是手臂有傷的,則換上手弩,分列左右埋伏在了山脊旁的樹叢中。
四百人能阻敵軍多長時間?又能活下來多?將軍把設伏的任務給了他,留下來親自斷後。他若是再完不伏擊,還有何面去見將軍?!
靠在一棵樹後,劉恭狠狠眨了眨眼,把那些礙事的意了出去。這一刻,時間慢的讓人難以忍。所有人都忘卻疲憊,凝神屏氣。
很快,山道中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最前方的,是一匹烏孫駿馬,上已經看不出,灰的是塵,褐的是。背上馱著,後跟的,更是渾瀝,宛若惡鬼。一百多人片刻不停,衝過了隘口。後面,是更加雜的馬蹄聲,轟轟如雷,震得山谷都為之。
劉恭滿拉弓弦,並未立刻鬆手。當那四五百面目猙獰,暴跳如雷的前鋒衝出了狹道,方才大吼一聲。
「放箭!」
聲同弦響,流矢如雨。數百支箭麻麻,襲向來敵!狹道之中,有不敵人應聲墜下馬去。這一下,讓衝出隘口的敵軍為之一驚,正想彎弓回擊,兩旁埋伏的兵士也衝了出來。一時間,殺喊之聲,慘呼之聲不絶於耳。
咔嚓一聲,奕延折了刺甲冑的箭桿,再次撥轉馬頭,衝了回去。這次,他沒有取刀握槍,而是取出了強弓,忽的一下拉到了弦滿。水順著埋裡的箭頭流淌下來,他的手卻未有分毫。只聽一聲鋭鳴,敵軍之中,一名高聲呼喝的校尉栽下馬去。隨後是第二個,第三個……隨著他的作,埋伏在側的手,也開始用弓弩收點人頭。
沒了居中指揮的將,敵陣越發了起來。不人想要回撤,但是狹窄的通道已經被人馬骸堵了大半。生出怯意,反而死的更快。滯留在山道的千餘後軍,也被這攻勢唬的停了步,猶疑不肯上前。
眼前敵人死的七七八八,奕延收弓,高聲道:「撤!」
想要越過山道,重新追擊,還要花上不的時間。這是他們甩敵人的最好時刻了。
一個用命換來的機會。
隨著號令,九百餘人再次上馬背,向南,向著來逃去。
*
還有一支兵馬,也在逃亡。
只是兩日,段疾陸眷上起了一串燎泡,心中又急又怒。王昌的想法,他是顧不上了。之前樂平那一戰,著實打掉了他心頭僅存的傲氣。
并州軍太強了!
這可不是守城不出,或是冷子襲,而是堂堂正正大軍對壘。之前見識過的那些手段,非但沒有因此折損,反而強上了無數倍!只要一想到那飛蝗一樣的弩陣,林一樣的鋭峰,就讓他心頭生出畏懼。這樣步卒,真的連騎兵都不懼!
攻也攻不下,打也打不垮,反而因為對方偏師輕騎,折損了不兵力。段疾陸眷哪還肯冒險留在并州?想要回返,最快的辦法就是北上雁門。不過這一繞道,就算都是騎兵也要多花數日,才能返回幽州。
一條無糧草,後有追兵的逃命之路。這哪是鮮卑鐵騎該打的仗?!
可是段疾陸眷又有什麼法子?王浚一死,幽州怕就要了。大之中,任何兵力都是可貴的。若是王瑸繼承了王浚家業,段氏和王氏的關係可能還會延續些時候。若是換了王冑那個黃口小兒,事可就難講了。
都怪王浚太貪。若是不并州,說不定還不會鬧到如此地步。
段疾陸眷也不管自己當初攻并州時的念想了,暗自把罪過都推到了王浚頭上。對於王昌這個督護,也越發怠慢。王昌手中的幽州兵折損大半,如今逃亡全靠段氏鮮卑人馬,哪敢廢話?兩人在統兵上,倒是難得達了一致。也不管旁的事了,一心一意只想逃離并州。
不知是并州騎兵太,還是對方固守之意更重。一路上雖然城門閉,追兵卻著實不多。當大軍終於躍出并州邊境,進幽州後,段疾陸眷算是舒了口氣。只要回到幽州,就好辦多了,總能徵來糧草。至於大敗的罪責,有王昌擋在前面,還怕個什麼?就是要趕跟父親商議一下,這次他們段氏鮮卑,要如何行事才好……
遠征的大軍,從主帥到兵卒,全都鬆開了繃的心弦,開始整兵納糧。一支兵馬,卻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他們的側翼。
「那群段狗終於到了?」拓跋鬱律吐出了裡噙著的草,了個懶腰,「兵馬還有多?」
「不足五萬。而且是糧草匱乏,正在四納糧。」斥候飛快稟道。
納糧是文雅些的說法,不過就是強迫郡縣開倉,給他們備糧。可是他們來錯了地方。經過數月擴張,代郡四縣,拓跋部已經控制了其三,只差些許就能收復全境。最大的阻礙,不過是段氏鮮卑。現在這夥疲兵撞在自己手上,就算沒有梁使君所託,他們也是要打上一打的。
更何況,梁使君實在是大方。早早就點明幽州將要大,不管是地盤還是財,隨他們佔取。這一仗,怎麼也要擴大些地盤,把鄰代郡的廣寧郡給佔了吧?再往北去,就是段氏、宇文氏、慕容氏的地盤了。若是能把這些部族吞併,拓跋氏又該強大到何種地步呢?
叔父與那梁使君結盟,實在是明智之舉!
「趁他們缺糧,打上一打吧。」拓跋鬱律邊出了狼也似的笑容。
一支疲兵,何足道哉?
*
「叔父,王浚死,薊城大,連段氏鮮卑都損兵數萬,幽州恐怕再無寧日。」掉了孝服,祖逖跪坐在堂前,對為族長的叔父道。
祖氏族長眉頭皺:「你真的要投那梁刺史?」
「非但要投,還要攜上些東西。」祖逖微微一笑,「如今旁人自顧不暇,豈不是佔城割地的大好時機?若是我們派些私兵,助梁使君打下中山郡呢?」
祖氏居住在范國逎縣,鄰冀州中山郡。現在并州已經拿下了常山郡,下一步必然是鯨吞冀州其餘幾郡。祖氏的私兵不算太多,但是對附近形勢極為悉,又跟中山劉氏關係切。若是說對方一起出兵,必然能更快拿下中山一地。
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
「可是如此一來,祖氏如何在幽州安居……」族長面上憂更濃。怎麼說他們也是幽州大族,若真投靠并州刺史,家業如何置?
「在何安居,已不是關鍵。」祖逖面嚴肅了起來,「如今天下大,已經不是太康年間的局面了。只是幽州一地,就有多士族逃往江東,想要避開戰火?就算祖氏不南遷,在幽州也不是長久之計。王彭祖一死,梁子熙就能順勢佔據并州、冀州,司州也有一半落其手。東海王剛剛暴斃,說不好還要再。與其固守一隅,不如另謀出路!」
祖逖是祖氏這一輩最出的人,他說的話,也句句鞭闢裡。族長不由手捻長鬚沉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既然士稚如此看,便依你所言吧。」
這話讓祖逖鬆了口氣,又與族長說了幾句,方才退出了廳堂。七月將盡,幽州的天氣開始轉涼,但是他心中,卻如熾火激燃。
只是守孝這兩個月,天下已風雲變幻。誰能想到當日梁子熙說的那番話,並非虛言?還未等自己出山,幽并之戰就落下帷幕。未曾出半分氣力,也沒建寸許功勛,這一著,其實是錯失了展現才能的良機。等到梁子熙真的為王浚、司馬越那樣的人,自己還能有當日的禮遇嗎?
所以中山郡之戰,他勢必要幫上一手。祖逖對自己的眼,還是頗有幾分自信的。至比故友劉琨投司馬越麾下,要聰明太多。
當日,自己以守孝之名退居草廬。如今,是重歸這濁世的時刻了。
傲然一笑,祖逖抬步,向著部曲兵營走去。
*
一聲長長馬嘶,馬兒前蹄一,把背上騎士甩將出去。
「將軍!」數名親兵驚呼出聲,有人已經打馬衝了上來。
然而未等人扶,奕延就艱難的撐起形,緩緩站了起來。這一下,摔的著實不輕。他的雙眼發花,腳步不穩,連頭盔都跌落在地。可是灰藍眸子,一不,凝視著足邊疲力竭的馬兒。
早已看不出花,馬、馬上遍佈刀傷箭痕,現在連後都折出了古怪角度。不知是不是摔倒時上了鋭,濃稠跡,順著那髒污的鬃,淌落在地。
那是他的逐日。主公送他的第一匹烏孫駿馬。他的駒。
馬兒像是搐一般,猛烈掙扎起來,哀鳴不斷,卻沒有從地上爬起。奕延膝蓋一,跪倒在那灘跡中。看到了主人,逐日反而安靜了下來,不再掙扎,只是沉重的著氣,用那髒兮兮的腦袋,蹭了蹭奕延的雙膝。
「將軍,它不行了……後面還有追兵……」劉恭一瘸一拐走了過來,低聲道。
他們都是騎兵出,知道駒對於騎士的意義。這馬是將軍從軍以來,唯一的坐騎。勇猛機敏,又極通人。虎狼營裡,誰不艷羨?
可是現在,它不行了。十數日跋涉,幾次衝鋒陷陣,死裡逃生。奕將軍了多傷,它就了多。直到現在,失足在這本不可能失足的地方。不為什麼,只是耗盡了力,倒斃路邊。
這樣的傷,無人能救。他們,也沒有這個時間。
奕延沒有答他。只是出手,向逐日的鼻梁。這是它最被的地方,時不時就要來蹭一蹭人,討些。可是今日,馬兒沒有搖頭擺尾,只是疲憊的用鼻尖頂了頂主人掌心。
它噴出的鼻息,甚至都帶著跡。膝下,污痕又擴大了幾分。馬兒上開始震,理搐,鬃,連斷肢都抖了起來。像是無法忍那劇烈持久的疼痛。只是這次,它並未嘶鳴,而是眼的向了主人。
奕延那雙穩定可靠,無堅不摧的手,抖了起來。手探懷中,他掏出了一把短匕。這匕首也是主公所賜的,就如逐日一般。
像是察覺了主人的意圖,那烏孫馬眨了眨眼,溫順的閉上了眼睛。
匕首刺了馬兒腹,一刀沒。沒有任何痛苦掙扎,它就像沉睡了一般,放鬆了。
「將軍……」劉恭的聲音再次哽咽起來。這些天,他們逃過了多次追逐?何止是馬,陣亡的弟兄,都不知幾許。
如今還能跟上的,只剩下七百出頭。而他們距離清河,仍有兩百餘里。
「繞過渤海,從平原國司州。」奕延緩緩站起了。他的雙眼乾涸,聲音冰冷。
他沒打算去清河。劉恭一凜:「可是清河有礙?」
「直接滏口陘。」奕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殺的人,闖的禍著實不小。又有誰能保證丁邵,保證這一路來的郡守將領,不見機行事呢?
他要回并州,回上黨。他要重回主公側。這次,沒有什麼能阻他了!
前路如此漫長,可是看著那雙異瞳仁,劉恭的心中猛然升起了盼。他也是并州人士,又有什麼,能阻他回到故里?!
「將軍,騎我的馬吧!」旁數名親兵齊齊開口。奕延深深吸了口氣,選了一匹勉強還說得過去的,想要翻上馬。不知是了傷,還是摔的太重,他攀了兩次,才勉強攀上馬背。然而坐穩了之後,那脊背再次如標槍,得筆直。
奕延提高了音量,大聲吼道:「隨我回并州!回上黨!」
并州!上黨!那沉寂下去的士氣,再次提振了起來。
所有殘兵都握了馬繮,高聲應道:「回并州!回上黨!」
回他們的故鄉!
蹄聲再次響起,帶著煙塵,向遠方滾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