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十一年, 八月十四,離四方島海寇攻城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這日一夜,數十艘掛著烏懸日旗幟的海艦慌忙調轉船頭, 往四方島逃去。
“追!”
梁霄一聲令下, 領著大胤的船艦追其后。
顧長晉并未跟去, 待得那數十艘鐵打造的戰艦消失在視野里,提腳信步回了營帳。
營帳里,潘學諒正在研究收繳來的一批火。
見他歸來, 忙放下手里的火銃,恭敬地喚一聲:“顧大人。”
顧長晉微微頷首,道:“楓娘子此趟與梁將軍同去四方島,會再立一功。等回到上京, 我會向皇上為請功。”
潘學諒恭敬應了聲, 掙扎幾息,到底還是問出了心中的話。
“那日分明是大人與阿娘一同潛四方島埋下了炸藥,待得那些海寇倉皇回到四方島,只要將炸藥一引, 便是不能將所有海寇剿滅, 至也能徹底毀了四方島。大胤與海寇這一役,可謂是大獲全勝。”
四方島這些海寇一貫是大胤海域的一毒瘤, 大胤建朝至今,也曾派海艦前往四方島剿寇,卻次次皆是鎩羽而歸。
然而這一次, 潘學諒知曉, 這顆毒瘤即便不能徹底拔除, 至也會元氣大傷, 江南這片海域以及沿海諸縣將會平靜許多年。
這是天大的功勞。
今日前往四方島的將領都將加進爵, 偏偏,顧大人沒去。
明明這是顧大人想出來的策略,是他招安了阿娘,說服阿娘帶他去四方島,也是他帶領上千名兵丁潛四方島,埋好炸藥,留了個給四方島致命一擊的后手。
可眼下,卻都了聽從梁將軍之令。
雖有功,卻不是大功。
潘學諒為他不值。
“這本是大人的功勞,”年輕的貢士一臉執拗,“大人今夜本該登上那艘海艦,隨梁將軍一同去四方島!”
顧長晉挑眉看著潘學諒,良久,他道:“一場戰役能取勝,從來就不是一人之功。不說別的,便說那日隨我一同登島埋炸藥的兵丁。他們皆出自守備都司,是梁將軍花了數年的時間練出來的兵。四方島方圓遼闊,若無他們,僅憑我一人,怎可能一夜間便埋下所有的炸藥。”
“再者,若無梁將軍這麼多年來嘔心瀝與四方島斗智斗勇,此役怎可能只用一個月的時間便能大獲全勝?守護揚州的,從來都是這些常年累月駐扎在此地的人。最重要的是——”
顧長晉一頓,緩緩道:“若廖總督不再是江浙總督,潘貢士覺得何人能勝任總督之位?”
“那自然是梁將軍。”潘學諒口而出。
“對潘貢士以及無數江浙百姓來說,梁將軍是最佳人選。但對于上京的那些人來說,梁將軍卻不是最佳的人選。梁將軍這些年打過的勝仗不,為何始終坐不上總督之位?”
潘學諒皺眉思考,半晌,忽然道:“因為梁將軍從來不依附任何人。”
這話一出,他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忽然便明白了,為何顧大人與柳公公要將最大的功給梁將軍。
這是為了將他推上江浙總督的位置,為了堵住朝廷上所有的反對之聲。
他方才所思所想的皆是一人之功,眼前之功。
顧大人與柳公公想到卻是整個江浙的大局,不,該說是整個大胤的大局。
潘學諒難掩心迭起,彎腰鄭重沖顧長晉作了一揖,道:“諒,教了。”
翌日一早,卯時二刻,一道響徹云霄的巨響從四方島傳來。
火沖天,照亮了黎明前那片至暗的天幕。
傍晚,梁霄率領上萬兵丁登上四方島,花了數日的時間,掃了四方島。
那聲巨響從四方島傳來時,廖繞從昏睡中醒來,恍惚半瞬才琢磨明白方才那靜是四方島被炸了。
他艱難地睜開眼,對一邊的柳元道:“柳公公為何不去分一杯羹?”
“咱家怕錯過廖總督的言。”
柳元撥了撥燈芯,令營帳的更亮了些,漫不經心地回道。
廖繞想笑,卻笑不出聲了,虛弱的聲音在膛微微一震,很快便又沉寂下去。
“不愧是老尚書一手教出來的人,你,七信,范錦書。還有誰?顧長晉、潘學諒?啊,還有如今坐在金鑾殿的那位。”廖繞聲音悠遠道:“你們著皇上對戚家、對戚皇后手,就不怕日后被皇上厭棄?”
柳元展眉一笑,“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皇上若要怪罪,咱家認了。”
廖繞掀眸看著他,良久,輕嘆一聲:“我不會認罪。”
認了罪,那些追隨他的人,還有他的家族,都會他所累。
死在戰場是他最好的歸宿。
烏日明往他腹部的這一擊,是他自己故意不避開的。
柳元也沒指廖繞會認罪,出了營帳,便讓人去請顧長晉。一個時辰后,一輛馬車從大營慢慢地往城行去。
四方島那聲勢浩大的炸聲,容舒自也聽見了。
這一聲巨響令城無數百姓從睡夢中驚醒,誠惶誠恐地跑出屋子,著遠那片火怔了許久。
“出了何事?這巨響,莫不是海寇上岸了?”
“不,不對,那火分明是在四方島的方向,是四方島出事了罷!”
“難道是梁將軍正在圍剿四方島?先前路捕頭說了,四方島的海寇快支撐不住了!”
……
百姓們提心吊膽了一整個白日,直到傍晚時分,一人騎著棗紅駿馬進城,帶來四方島被炸的消息,百姓們提著的心總算穩穩落下。
一時歡聲鼓舞,將鑼鼓“哐啷啷”地敲響,那陣仗險些要將天上那將將冒出頭的月亮震落。
容舒剛從城隍廟過來,隔得老遠就瞧見顧長晉策馬立于城門,正在與百姓們說話。
月下那張廓深邃的臉被一銀甲襯得愈發冷峻,也愈發俊。
百姓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他,也不知那人說了甚,老百姓們忽又敲響了手里的銅鑼,鋪天蓋地的“哐哐”聲不絕于耳,吵得耳朵都要生疼。
好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家一面兒敲鑼一面兒喜極而泣。
落煙從前頭信步走來,在容舒耳邊道:“顧大人正在與大家說,四方島的海寇昨夜已撤退,梁將軍指揮著戰艦追敵,還炸了四方島。從今日開始,揚州正式解封!”
此次海寇襲城來勢洶洶,中元夜那夜的炮火聲鬧得人心惶惶,城外城的商鋪俱都關了門面,不富戶還帶著家丁護衛拖家帶口地往旁的州府躲去。
這整整一個月,城百姓無一日能安眠。
眼下海寇退回四方島,揚州解封,百姓們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容舒心也澎湃著呢。
前世一直到十月,揚州都還在苦苦支撐著,便是后來打了勝仗,也只是慘勝。
這一世,許多揚州百姓都活了下來,死的是那些窮兇極惡的海寇。
彎下眉眼,喜不自勝道:“今日恰好是八月十五,這一次的月娘節,揚州的百姓們總算不會錯過了。”
晚風徐徐,將頰邊的碎發吹出一道溫的弧度。
顧長晉的目從頰邊的笑靨緩緩掃過。
來城報信,本不該由他來,是他主攬下這差事,親自跑這一趟。
曰其名是為了來春月樓請人。
但他知曉他自己的私心,就是想見,想看知曉海寇潰敗、揚州解封時的笑靨。
許是他的目停留得有些久,那姑娘下意識了過來,二人對視片刻,忽然屈膝沖他大大方方行了一禮。
為眾人抱薪者,本就值得人敬佩。
敬佩所有保家衛國的人。
不僅僅是,便是慣來拿顧長晉當做撬墻角者的落煙,也忍不住沖他拱了拱手,神嚴肅地行了個軍禮。
這一幕倒是有些出乎顧長晉的意料。
上回他離開城隍廟時,這姑娘瞧都不曾來瞧他一眼。
他以為這次再見,也會千方百計地避他。
卻不料,隔著人群,沖他鄭重行了一禮。
鑼鼓聲聲,仿佛敲在人心頭。
顧長晉垂下眼,從間溢出一聲低沉的笑。
酒窖里因而起的得人不過氣來的悶疼,頃刻間散去。
他做事向來是三思而后行,習慣了克己,也習慣了對自己狠。那日的不管不顧,大抵是他自阿追死后唯一一次失控。
在城隍廟醒來時,他甚至還在想,該怎麼辦呢?
他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這條路走到盡頭,等著他的,或許是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或許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顧長晉在推開酒窖的那扇門,在將抱懷中時,便想好了,他想讓等他。
再等等他。
只顯然不愿。
也對,這樣自私的念頭,憑什麼要愿意呢?
從馬上摔下的那一刻,他本是想就此作罷的。
然睜開眼的瞬間,看到的臉,聽見的聲音,一顆心再次“噗通”“噗通”地跳。
死不了心,他死不了心。
是以,還能怎麼辦呢,顧長晉?
他認了。
不擇手段也好,死纏爛打也好,他不想放開。
正是桂花吐金蕊,花開萬點黃的時節。
半昧半明的月里,城墻底下幾株老桂花樹被路過的風搖下碎金似的花瓣。
顧長晉一夾馬腹,馬蹄“噠噠”踩著遍地金花,行至車前。
男人下馬,對正要上車的姑娘道:“容姑娘可否隨我走一趟春月樓?我需要見綠倚姑娘一面。”
綠倚?
容舒詫異回眸,目在他臉上頓了上。
男人的神十分認真,甚至是帶了點兒嚴肅。那神瞧著,是坦得不能再坦。
“可是為了廖總督之事?”
顧長晉頷首。
容舒低眸忖度了一番,半晌,點了點頭,道:“我和大人一起去。”
春月樓。
還是那條昏暗無的狹窄走道,還是那子并不好聞的朽木味。
兩道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響起,到了二樓,老木門“吱呀”一聲,回廊里的乍然涌眼簾。
容舒瞇了下眼,道:“大人先去尋郭姨,我去找綠倚姐姐。”
春月樓這一個月都不曾營業,郭九娘正雷厲風行地指揮著底下人掛燈燃香,準備明兒開門迎客。
眼角余瞥見顧長晉的影,眸瞪圓,訝異道:“顧大人怎麼來了?”
進了屋,聽罷顧長晉的來意,這位叱咤歡場十多年的老鴇張便拒絕道:“不,我們春月樓不能卷廖繞的事里,大人還是另尋人相助罷。”
這話剛落,門簾忽然一陣響。
綠倚手執一把繡翟鳥棲枝的芭蕉扇,款步而,對郭九娘道:“媽媽,我想去見廖總督,今日就見。”
容舒跟在綠倚后,笑盈盈道:“郭姨,您放心,我陪著綠倚姐姐去,定會護好綠倚姐姐。”
郭九娘瞪了瞪一臉倔強的綠倚,又瞪了瞪滿臉笑意的容舒,牙一酸,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我親自攆你們走!”
頓了頓,又狠狠道:“都給我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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