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 今歲的生辰,你要如何過?”
夏蟲啾啾。
顧長晉這話一落,院子里便靜了靜, 連樹上的蟲鳴都仿佛消停了些。
落煙面微變, 慣來沒甚表的橫平也驚詫了一瞬。
二人對視一眼, 又默默移開了目。
容舒更是有些納罕,顧長晉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弄懵了。
“大人知曉我的生辰?”
“嗯,七月十五。”
二人議親本就要對庚帖, 只那時顧長晉尚且不知兩家正在議親,自是不知曉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還是后來調查的事時方知曉的。
這姑娘出生在嘉佑二年的中元節,正是因著出生在這樣一個稱不上吉祥的日子,方才會招了容老夫人的厭惡。
顧長晉不信鬼神, 也不信那些說生來不祥的傳聞。
只他們親的時間太短, 說的話也太,他甚至不知曉從前會不會過生辰,又是如何過的。
在侯府之時,有娘在, 大抵是年年都會給過生辰。那在揚州呢, 沈治日日忙得不見人影,可有人給過生辰?
他想知道是如何過生辰的。
若是可以, 也想親自給過生辰。
誠然,眼下這形的確不是個能安安心心暢暢快快慶祝生辰的好時機。
可是不能大辦,至能一同吃碗長壽面。
就像從前在山里, 父親給阿娘慶生一樣。
一碗面, 三兩小菜, 幾杯酒, 便好。
他想像父親給阿娘慶生一樣地給過生辰。
這覺來得格外強烈, 以致于他問出那句話后,安分了許久的心竟怦怦直跳。
容舒看了他一眼,頷首道:“過的。在上京阿娘會給我過,在揚州,郭姨、拾義叔還有舅舅都不會忘了我的生辰。今兒郭姨還說給我安排了畫舫,說要在小秦淮河給我慶生。按慣例,舅舅若是在家,夜里也會給我慶祝一番。”
說著便頓了頓,遲疑道:“中元節那日,大人可是有甚吩咐?”
除了想到中元節那日他有事要勞煩,容舒是當真想不到他貿然問起生辰的緣由。
概因他本就不是會主給人慶生的人。
雖然前世,他也曾給過過一次生辰。
那是親第二年的事了,他提前從都察院回來。
知曉過生辰,便十分冷淡地差常吉到外頭買了兩碗長壽面回來。
雖然只是一碗長壽面,可容舒還是很開心的。
容舒過生從來只看重是和誰過,毫不在乎怎樣過,便是兩人分食一碗長壽面,也是極好的。
當然,若是那碗長壽面能好吃些便最好了。
打小就是個饞的,梧桐巷有不小食肆賣的面都很味。
那家賣梅花湯餅的鋪子便有賣長壽面。
知曉是常吉出去買,容舒還覺得十分放心。
概因常吉也是個好吃的,一個好吃的人自然知道在哪兒能買到最好吃的長壽面。
容舒那會對即將吃到長壽面充滿了期待。
然而期待越大,失便越大。
常吉買回來的長壽面,簡直是容舒平生吃過最難吃的面。
面條沒和好,邦邦的,跟咬石子似的,面湯也寡淡得很。
容舒吃了一口,差點兒沒給吐出來。
然后一抬眼便見顧長晉清潭似的一雙眸正一瞬不錯地盯著看。
表極其古怪不說,那眼神瞧著,還有點兒生氣,好似在同說:“容舒,這面,你吐出來試試。”
容舒只好生生咽下那口面。
長那麼大,就沒吃過那麼難以下咽的東西。
大抵是看吃得勉強,顧長晉三倆下吃完他的面后,便端走的碗,讓常吉拿走了。
容舒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好歹是他特地差人出去買的面呢,只吃了兩口就不吃,委實是太不識抬舉了點。
“以后過生辰吃的長壽面還是讓小廚房做就好,外頭賣的面到底是沒有自己做的好吃。”如是道。
顧長晉那會剛喝了口茶水,這話說得差點兒噎了下。
他從茶盞里抬起眼,良久,勾笑了聲:“。”
那語氣聽著,好似還帶了點兒咬牙切齒,弄得容舒好生納罕。
當然,再納罕,也沒有這會納罕。
前世他們是夫妻,好歹親了兩年,顧長晉陪吃碗長壽面權當慶生,倒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這會他們又沒甚干系的,他問的生辰作甚?只能是生辰那日有甚事要勞煩搭把手罷。
容舒安靜地等著下文。
落煙安靜又心懷戒備地等著下文。
橫平也在安靜又滿心疑地等著下文。
前前后后被三雙眼睛盯著,顧長晉到的話到底說不出口,輕咳了聲,淡淡道:“沒甚事。”
語氣淡淡,神也是淡淡。
容舒了他一眼,這樣冷冷淡淡的顧長晉才是一貫悉的那個人。
一時就松了口氣。
說完正事,也不想多逗留,便提出了告辭。
顧長晉跟上回一樣,送出門,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
落煙落在后頭,幾次想上前在顧長晉與容舒中間,都被橫平擋住了步子。
氣得恨不能拔劍跟這廝過個幾招。
馬車停在春月樓附近,從吳家磚橋經過時,天漸漸暗下,殘曛燭天,霞萬丈,照得橋底河水金熠熠。
顧長晉將送過了橋,方止了步。
容舒上馬車時,側頭了眼,便見那男人立在最后一縷殘霞里,背的臉始終瞧不清神。
回到沈園,剛下馬車便見沈治慣用的那輛馬車已經停在了大門外。
這是沈治回來了。
容舒趕忙穿過垂花門問江管家:“舅舅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江管家堆笑道:“老爺才回來一刻鐘,這會正在同張媽媽說話。”
說到這,江管家想起一事,又道:“對了,今晨姑娘落在三省堂的東西,張媽媽給您尋著了。”
容舒挑眉:“我落下的東西?”
江管家聽這語氣,怎麼好像不知曉自個兒落了東西似的?他也只當是貴人多忘事,便將在三省堂遇著張媽媽的事提了提。
容舒仔細回想了一番,自己分明未落下什麼東西在三省堂呀。
便是落下了甚,三省堂那樣的地方,張媽媽也不該自己一個人去。
一時覺得哪里不妥。
張媽媽是娘,漪瀾筑的事都是在管,一貫來是人尊重的。
可若是細想,容舒發覺沈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江管家以及沈治邊的人,都非常敬重。
便是舅舅也對張媽媽以禮相待。
聽阿娘提過一,說張媽媽的孩子剛生下來沒多久便夭折了。張媽媽來沈家時,阿娘正病著,沒得水。原先備好的娘個個都不頂用,一口都哺不進去。容舒得嗷嗷的,直到張媽媽來了,才終于吃上。
連阿娘都說,張媽媽就是自個兒挑的,概因只喝張媽媽的,也只要張媽媽抱,阿娘初時還吃味呢。
可吃味歸吃味,心里頭對張媽媽是十分激的。
是因為這樣,是以沈家的人都格外看重張媽媽嗎?容舒輕輕蹙起了眉。
卻說三省堂這頭,沈治今晨出去后便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無,這會兒嗓子眼干得直冒火。
狠狠呷了一大口茶后,方對張媽媽道:“郡主待的東西,我已經送進去守備都司了。”
張媽媽問道:“確定送到了梁將軍手里了?沒有留下甚蛛馬跡罷?”
“確定。”沈治道:“送消息的人都被我理了,梁將軍查不到咱們這。您放心,郡主吩咐我做的事,首尾俱都收拾干凈了,等閑不會出子。”
張媽媽點點頭,笑道:“難怪郡主總說您辦事,最是放心。”
沈治一聽,薄忍不住微微一,克制好半晌方下心底的喜悅。
“雖辦好了事,只我始終不懂,郡主既然讓我將廖繞與水龍王會面的證據與梁將軍,那為何又要梁將軍死?如此一來,這些年好不容易搜集的證據豈不是都白費了?”
“怎會白費?”張媽媽半掩下眼,道:“若梁將軍是因著這些證據被殺,你說上京那頭的人會覺得是誰殺的他?”
自然是廖繞,或者說,二皇子與戚家。
沈治恍然大悟。
主的任務便是殺了梁將軍,再嫁禍給廖繞。
如今主就在梁將軍邊,梁將軍一死,主只要好生用他遞進去的信做文章,此行的任務便能順利完。
說來,他至今都不曾在主面前現過面,若是可以……
沈治了,正想說些什麼,忽聽外頭一陣響,聽著像是他邊的長隨攔住了人。
仔細一聽,方知外頭的人是容舒。
張媽媽比他更早認出容舒的聲音,臉微微一變,道:“是姑娘。”
只很快便鎮定地從懷里出一封信,對沈治道:“東西既然已經遞了出去,您最好在梁霄被殺前,離開揚州前往福建,福建那頭的事也不可耽擱了。萬一揚州這頭事敗,不得還得重新謀劃一番。”
沈治面凝重地“嗯”了聲,旋即往那信看了眼,是珍娘寄給昭昭的信。
那廂容舒剛走進來三省堂的月門,便見張媽媽從廊下行出,手里還拿著封信。
“姑娘來得正好。”張媽媽笑道:“這是方才舅老爺帶回來的信,您不在,老奴便先來替您取了。”
瞥見信封上的字跡,容舒登時一陣眉開眼笑。
“阿娘的信!”接過信也管不上這會是在哪兒了,直接拆了信便看,邊看邊道:“阿娘這是怕我在揚州沒得人給我慶生呢。”
沈治從里頭出來,聽見這話,便笑著接過話茬:“你生辰那日舅舅不在,只舅舅已經給你備好了席,西江月的東江十八鮮你最是便吃,屆時自會有人送到沈園來。”
從前容舒過生辰,沈治若是不在沈園,便會給備上這麼一席,倒是習慣了。
“昭昭回來揚州這些日子,舅舅日不在家。馬上便是昭昭的生辰了,您就不能等到昭昭生辰過了再走嗎?”容舒的語氣帶了點兒委屈,“還有,舅舅每回出門也不同昭昭說要去哪兒?”
沈治好笑道:“舅舅這不是忙著沈家的生意麼?過兩日舅舅便要出發去福建提鹽,這趟出門不得要離開幾個月,你在揚州再玩兩個月也該回去上京了。等舅舅從福建回來,自會去上京看你和你娘。”
福建。
容舒心神微,若非時機不對,都想跟著沈治去提一次鹽,至能知曉沈治如今這鹽商的份可有蹊蹺。
只知曉,沈治定然不會同意帶去。
也罷,沈治若是不在這兒,在沈家行事倒也方便了許多。
夜里就寢前,容舒立在桌案后頭,正搗鼓著給沈氏回信。
鋪好紙磨好墨,準備落筆時,忽又想起顧長晉說的話。
不知不覺便下筆寫了福建、山東、遼東、上京幾地名,盯著這幾個地名看了許久,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可究竟是什麼呢?
容舒想到腦殼兒疼,索便掀起那張紙扔進一邊兒的銅爐里燒了。
重新鋪好紙準備給阿娘寫信,可才落筆寫了兩個字,腦中驀地又響起江管家說的話。
江管家說張媽媽特地回去三省堂尋落下的東西,可若真落下了什麼,以張媽媽一貫周的作風,早該將東西送回來才是。
還有,阿娘寄了信來,即是要給,直接將信送來漪瀾筑便可,何必特地差人來漪瀾筑喚張媽媽過去,再將信與。
總覺得張媽媽去三省堂,尋東西也好,取信也好,都仿佛是借口似的。
若當真是借口,張媽媽去三省堂又是為了何事?
今晨在書房里,張媽媽好似很不愿意在書房看那畫。是因著怕弄壞了舅舅心的畫,還是因著旁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似張媽媽這般規矩老實的人,今晨無領著,怎敢擅自闖沈治的書房的?
狼毫頓在空中遲遲不落下,一滴飽滿的墨“啪嗒”一聲落在紙上。
容舒驀然抬眼,向屏風外那道細瘦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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