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夢并未延續, 而是旁的細碎割裂且混的場景。
那是個沉的天。
椎云忽然推開屋子,急匆匆道:“主子,常吉與橫平已經三日不曾來信了!”
顧長晉有些不解, 為何要橫平、常吉三日便來一信?
他們不來信, 他又為何會如此慌張?
未及細想,場景一變, 又回到了秋山別院, 淅瀝瀝的雨潑了他一。
他知道他在找人。
院子里很安靜,沒有人, 常吉不在,橫平也不在。
所以, 他在找誰呢?
“顧大人。”
紅燈籠在廊下被風吹得直打轉, 顧長晉定定著正屋那扇木門,心怦怦直跳。
他要找的人在里頭。
“顧大人,快醒來。”
不能醒來, 顧長晉,快推開那扇門!
“顧大人,你被夢魘住了, 快醒來!”
顧長晉咬牙往前去, 出手, 按著那漉漉的門, 用力一推。
“嗬——”
一陣急促的吸氣聲過后,榻上的男人終于醒來,手里攥著一截潔白的手腕。
容舒被他攥得生疼,見他終于醒了, 忙道:“大人, 快松手, 你弄疼我了。”
顧長晉滿頭冷汗,面青白錯,瞧著似乎還在夢魘里一般。
一個“疼”字墜地,他面上甚至現出了痛。
下意識便松了手。
容舒從不曾見過他這樣。
聽張媽媽說,他用膳時分明還是好好的,可不知為何,才歇下沒多久,忽又發起熱來,興許是做了噩夢,手揮舞著將榻邊的小幾揮落。
正是聽到這一番靜,才急忙進了客艙。
一進來便見他冷汗涔涔,牙關咬得的,儼然一副深陷夢魘的模樣。
急忙上前醒他,卻被他死死攥住了手。
容舒也在這時方知曉這男人的手勁兒有多大,差點兒沒將的手腕斷。
“抱歉。”顧長晉漸漸回過神,目盯著發紅的手腕,啞聲道:“我不知我做夢時竟會傷人,下回我若是做夢了,容姑娘切勿靠近我。”
容舒著手腕,笑道:“也就一點點疼,現下沒事了。一會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副安神藥,吃了藥便不會有夢魘。”
顧長晉發現,只要從里冒出個“疼”字,他的心便會麻麻地泛起疼痛來了。
目微抬,他著,回想著在夢里的最后一幕。
門只推開一條細,他便醒了。
什麼都看不真切,只看到一片角,一片遍地金繡紅梅的角。
那一刻,巨大的恐懼將他狠狠攫住。
直到昏沉間握住了的手腕,那遍生寒的恐懼才漸漸消散。
“容姑娘可有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裳?”他啞聲問道。
容舒怔了下。
因著他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也因著他提及的那條百褶。
曾經的確有過那麼一條子,那是在四時苑時盈月、盈雀給做的子。
剛被關進四時苑那會,許是因著為容家奔走了兩個月又接連到打擊,進四時苑的當日便病倒了。
分明不是什麼大病,可足足躺了大半個月,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腦子跟生銹了似的,什麼都不能想,一直到了后頭方慢慢有所好轉。
病好后,盈月盈雀便拿著那條子給看,說是上京今歲時興的款式,姑娘穿一定好看。
如今的自是沒有那條子的,往后也不會有。
容舒搖頭道:“沒有。顧大人為何會這般問?”
抬起眼看著顧長晉,他會問及這樣一條子,當真是極奇怪的事。
前世他不曾見穿過這子,這輩子這子更是連個影子都無。
大抵是……旁的姑娘穿過類似的子?
畢竟遍地金繡紅梅的花案并不罕見。
“這裳可是有甚特殊之?”
顧長晉看著的眼,那雙琥珀的眼里有疑也有好奇。
“不是。”他道:“就是隨口一問。”
他在夢里瘋了似地找一個人,那人穿著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子,而那人不是。
不知為何,顧長晉竟長長松了一口氣。
下意識又看了眼的手腕。
“還疼嗎?”他道:“我這頭已無事,你下去上些藥。若艄公那有冰,可用冰塊先冷敷一番。”
容舒聞言便“噗嗤”一聲笑了。
顧長晉一頓,掀眸靜靜看。
“我手腕這麼一點紅痕算什麼傷?”容舒笑道:“大人上這才傷,大人不必覺得疚,我沒事。您稍等片刻,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碗安神藥送進來。”
說著便扶起倒在一邊的幾案,出去尋張媽媽了。
一走,好似將艙房里所有的熱鬧與生氣都帶走了,空空、冷冷清清的。
顧長晉垂著眼簾,良久,輕喃了句:“可是你怕疼。”
……
六月十七,沈家的客船終于抵達揚州。
天空做,從上京至揚州的水路走得極順。除了前兩日起了一場風雨,幾乎日日都是晴空萬里的。
顧長晉痊愈得極快。
隨著他一日日見好,容舒進客艙的次數也愈發,送藥送膳都是落煙或者張媽媽代勞。
容舒這一日去見他,除了消瘦些,面稍稍白了些,已是如從前一般無二。
“沈家的人馬上便要到渡口,大人可要我讓車夫送您去歇腳的地方?”
顧長晉上穿的是客船跑的小廝的裳,一看便知他此番來揚州是不能聲張。
“我的人馬上便會到,容姑娘下船后自去便可。”顧長晉看著道:“此番多謝姑娘的搭救。”
他已經七八日不曾見到。
只人不進客艙,他卻總能捕捉到的一切。
在外頭與艄公說話的只言片語,路過客艙時的腳步聲,還有細雨落下時,在隔壁艙房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顧長晉心想,他終究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冠旁人的姓,稱旁人做郎君,給旁人生兒育。
容舒并未察覺到他黑沉眸子里那一剎的決心,只屈膝行了一禮。
“祝大人此行順利,還大人多保重。”
說罷,便出了客艙,領著張媽媽和落煙上岸。
沈治派人來接的馬車早就在一邊兒侯著了,來接的是沈家的大管家江叔。
顧長晉混跡在渡口那一眾奴仆里,靜靜看著笑著同那大管家敘話,而后提起裾,上了馬車。
驕艷艷,六月的天,連風都是熾熱。
心被蒸騰出無數水汽,癡癡纏纏。
后一人忽然用力拍了下顧長晉的肩膀,道:“誒,你,發什麼楞呢!過來搬貨!”
顧長晉側眸,對上椎云那雙饒有興致的狐貍眼,低眸“唔”了聲:“這就來。”
二人從渡口麻麻的貨里穿梭,椎云在揚州呆了三年,對這里的街頭巷角都悉得很。
半個時辰后,他們來到吳家磚橋旁邊一灰瓦白墻的老房子。
椎云拿出鑰匙開門,進了院子便道:“常吉與橫平還在路上,把主子送上沈家客船后,他們就給屬下遞了信,屬下這幾日一直在渡口盯著。”
顧長晉“嗯”了聲,掃了眼門邊的楊樹,便見那樹底下壘著一個個空了的酒壇子。
椎云順著他目去,吊兒郎當道:“這酒都是旁人送的,秦淮河畔的姑娘們太過熱,我不收們還傷心。”
進了屋,椎云給顧長晉倒了杯冷茶,道:“主子眼下如何打算?此番前來揚州,徐馥那頭定不會讓您白來一趟罷?”
顧長晉黑沉的眸子里閃過一冷:“想殺梁霄,并借機嫁禍給廖繞。”
“梁將軍?”椎云嗤笑一聲,“那老虔婆是瘋子不?那廖繞只會做面子功夫,又是個攬功的。這幾年海寇年年進犯,一年比一年猖狂,若不是梁將軍在,江浙一帶的海防怎可能守得住?”
顧長晉很清楚,梁霄不能死。
他看向椎云,“你在梁將軍邊可有安排人?”
椎云頷首:“自是有,揚州守備都司里有我的人。只那人不過一小兵,等閑接不到梁將軍。”
“無妨,屆時我會送他一份功勞。梁將軍不能死,徐馥在揚州有人,我們不能直接救,只能通過旁人的手來救。”
這是要借那名小兵的手救下梁霄了。
椎云“嘖嘖”笑道:“這功勞指不定能讓他撈個千戶當當了。我若不是個已經死去的人,都想要這功勞了,吳家橋的姑娘們對揚州守備都司的將領可是青眼有加的。”
保家衛國的兒郎,便是煙花巷的姑娘們都是敬佩的。
顧長晉又道:“揚州這里可有過一個‘娘子’的人?”
“娘子?”椎云細細咂著這個名字,“屬下在吳家橋這些年倒是不曾聽說過,主子可要我今兒便去打聽?”
秦淮名名揚大胤,揚州瘦馬更是了不人打點關系的“禮”。
吳家橋是秦淮河畔最熱鬧的煙花柳巷了。
這里的青.樓. 館里都有他的人,揚州府的很多辛他也都知曉,若真有這麼號人,他大抵能打聽出來。
“您不知曉,這揚州府里有位百事通,我花了兩年多地時間,替他解決了幾次麻煩,這才同他拜上把子。這揚州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他最是清楚。”椎云說到這便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您讓我查的容家姑娘的事還有楊旭義子的事,都是我旁敲側擊從他里套出來的。”
顧長晉挑眉,道:“這百事通是何人?”
“路拾義。”
二人說話的當口,沈家的馬車已經在沈園停下。
在運河上飄了一個多月,容舒的骨頭都要酸了。沈治出門談生意去了,這才沒得空來接。
沈治不在,容舒也省了去三省堂的功夫,徑直往漪瀾筑去。
也不急著歇息,換了套裳便對落煙道:“姐姐不曾來過揚州,我帶你去辭英巷走走,那兒最多武館。”
容舒要去辭英巷自然不是為了看武館,而是為了見拾義叔。
前世是舅舅將沈家、容家通敵的罪證送到大理寺的,容舒心里再是信任沈治,也要留個心眼。
若沈家當真通敵,便是兩年后舅舅不自首,也會大義滅親。
若沈家沒有通敵,那更要找出舅舅撒謊的原因。
是因著旁人迫,還是為了替旁人頂罪。
阿娘始終念著舅舅念著沈家,二十年如一日地在侯府里過自個兒不喜歡的日子。
舅舅若是有罪,他為何要犯下這樣的叛國大罪?這不是沈家人該做的事。
若是無罪,他遞上那份通敵罪證的時候,可有想過阿娘?
容舒想得明白,查沈家這些事,不能讓沈治知曉,為了瞞住沈家的人,連阿娘與張媽媽都不說。
馬蹄“嘚嘚”行了小半個時辰。
辭英巷是揚州府的老街,住在這里的都是老揚州人。
路家便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辭英巷的老揚州人。
辭英巷十戶人家里有七家都在衙門里辦差,有書吏、書辦,也有卒、仵作、糧差,揚州府泰半胥吏都在這條街里。
正所謂流水的縣令,鐵打的胥吏。
這些胥吏祖祖輩輩住在揚州,知本府風,與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打得火熱。
路家便是辭英巷里最人尊重的“胥吏世家”。
路拾義與舅舅同歲,比阿娘還要年長四歲。
容舒與路拾義的源于六歲那年,在上元燈節里走丟,差點兒被人拐子拐走,彼時便是路拾義救了。
那會剛走丟一個時辰,路拾義便領著一群皂吏抄著家伙直接毀了人拐子的窩點。
窩點里的小孩兒足有二十人,路拾義也不知為何,一眼便認出了,將從一眾嚎啕大哭的小孩兒里提溜出來,笑道:“你就是沈一珍的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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