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戲樓的儺戲是上京獨一份, 穆霓旌看儺戲,尤其看主角是將軍的儺戲。
容舒再過幾日便要出發去揚州, 等再回來時,穆霓旌大抵已經回了大同,索這兩日陪在上京好好玩玩。
方才那鑼鼓一響,便有仆從上前來將門板拉開。
容舒那會正側著頭聽穆霓旌說話,直到穆融遞來一個儺面,這才偏頭沖穆融笑了笑,道:“多謝穆大哥。”
是極艷的長相, 因著上那清正溫婉的氣質使然, 再是艷的五也不會顯得俗,反而有一種濯而不妖的清麗。
穆融著的眼,淡淡笑道:“同我無需如此客氣。”
他一貫是個八面玲瓏的人, 用穆霓旌的話說, 這兄長在子耿直的穆家人里, 簡直就是個另類。
只要他想, 便你是他的仇敵, 他也能令你如沐春風。
此時容舒便能到那“春風”。
溫婉一笑,正回話, 眼角卻瞥見一道視線, 下意識便了過去。
對上顧長晉漆黑深沉的眸子時, 不由得微微一愣。
有些詫異顧長晉竟會來百戲樓看戲。
恰這時,底下的戲人陸陸續續登臺, 一陣“砰砰鏘鏘”的銅鑼聲驟然響起。
穆融早就注意到對面廂房里的人了,借著這陣鑼鼓聲, 微微側, 擋住了顧長晉的視線, 溫聲笑道:“容舒,霓旌,該看戲了。”
容舒“嗯”了聲,方才穆融側前,原是想同顧長晉點個頭,權當做是見禮了。只此時被穆融擋住了視線,也就沒了那必要。
于是與穆霓旌一同看向戲臺,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穆融微側眸,沖對面那著緋服的男子頷首一笑。
顧長晉同他對視一瞬,旋即淡淡頷首,目掃過他后的一截藕荷袖擺,緩緩往戲臺去。
柳元在門板拉開之時,便已離開了廂房,如今這廂房里就只剩他一人,形單影只的,好似廂房外的熱鬧怎麼都蔓延不到他的屋子去。
顧長晉本不打算留下來看儺戲。
他是個無甚喜好的人,旁人看的戲,聽的曲兒,他是半點也不喜歡。
從前唯一的喜好便是同阿兄、父親一起在山里打獵。
山間的風,叢林的影還有躲在灌木里的兔子鹿,總能讓他覺得安心。
只這個喜好與那些過往一樣,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里。
而此時此刻,他會坐在這里看那半點興趣都無的儺戲,他很明白是為了什麼。
一場儺戲演了整整一個時辰,穆霓旌看得心滿意足,拉著容舒的手,邊往外走邊道:
“你今兒便別回去鳴鹿院了,你先前不是要我給你一些防用的暗嗎?正好兄長明日在家,我讓他教你用,兄長最是知曉如何使這些旁門左道。你若是想,還能讓他教你箭,他最是知曉如何猝不及防地給旁人一計暗箭。”
穆融角一。
這話說得……怎麼那麼像是在埋汰人。
容舒的確是想要一些防用的暗,聽罷穆霓旌的話,便道:“就不勞煩穆大哥了,讓落煙、青園教我也。”
“怎麼?怕我教得不好?”穆融接過話茬,眉眼疏朗,帶著點兒打趣。
“自然不是。”容舒笑道:“穆大哥這趟回京大抵有不事要忙,我怎好意思麻煩您?”
“無妨,正好這兩日我清閑得很。”穆融老神在在道:“總歸我也要教霓旌,教你也不過是順道。”
穆霓旌暗地里翻了個白眼。
才不需要他教。
三人說著便上了穆家的馬車,容舒一直到馬車離開長安街,都不曾發現跟在后那道寂寥的影。
顧長晉著穆家漸行漸遠的馬車,面很淡。
穆融喜歡。
一個男子心悅一個子時,總是能很敏銳地察覺到旁的人對的心思。
顧長晉與容舒和離時,多猜到會離開上京。
卻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嫁與旁人。
冠旁人的姓,喊旁人郎君,為旁人生兒育,與旁人琴瑟和鳴地過一輩子。
這樣的事,他從不曾想過,好似只要不想了,這樣的事便不會發生。
可看到的好的人又怎可能只有他?
還有……想要學箭麼?
顧長晉忽地就走了神。
他自小目力驚人,在箭一藝上慣來是有天賦的,六歲時便能拉開一把三力步弓,出弓之箭十矢九中。
那時父親還笑著打趣他,說我們歲兒出師了,再過兩年便能打些雪狐皮留著日后給媳婦兒做聘禮。
他緩緩住了腳。
長安街人來人往,護國將軍府的馬車早就沒了蹤影。不多時,顧家的馬車緩緩在百戲樓停下,顧長晉彎腰上車,剛坐定,便對常吉道:“去查查穆融。”
常吉面一凜:“查什麼?此人可是有問題?”
顧長晉微微一頓,淡聲道:“查查他在大同府可有小妾、通房、外室,可有在與旁的子議親,還有,平日里可會出花街柳巷,在那些風月場所可有相好。”
常吉傻眼了:“這穆將軍莫不是玩弄了哪位姑娘的了?主子這是——”
他說到這也不知說甚好了。
這穆將軍有無小妾,嫖不嫖.子,與他們有有何干系?
顧長晉沒應,只道:“查好了便回來告訴我。”
第二日是個好天。
容舒在穆霓旌的院子歇了一晚,用完早膳便去了穆家的演武場。
穆霓旌剛耍完一套鞭法,見來,便道:“兄長一早被請進了宮里,也不知曉是為著何事。”
容舒見穆霓旌一臉可惜,好笑道:“既是宮,那忙的自然是正事。再者,殺焉用牛刀,讓穆大哥教我屬實是大材小用了,那些個暗,讓青園教我便。”
在容舒的認知里,但凡員宮,忙的都是些事關社稷的大事。
從前顧長晉宮,次次都是因為百姓們的事。
只這回倒是猜錯了,穆融是被柳元騙進宮的。
百戲樓是柳元的地方,昨兒他沒留在百戲樓,并不代表他不知曉那里發生了何事。
七信殺許鸝兒那次,不過輕輕劃破了他夫人手腕的一點皮,那顧大人便面沉如水地說七信傷了他夫人。
話里話外都是凜然殺意。
那會柳元就知曉了,與外頭的傳聞不一樣,顧長晉把他那夫人看得極重。
雖昨兒百戲樓的人說顧長晉在見到容舒時,面毫無波瀾,但柳元知曉,這男人面上越是云淡風輕,心里大抵越是不痛快。
他們都是同一類人。
越是在乎的東西,越是深藏在心底。
今兒把穆融騙進宮里,也只當是彌補上回七信傷了容舒的事。
穆融在皇宮教懷安世子箭的事,顧長晉一直到下晌才知曉,這事還是用監那位七信公公特地來說的。
顧長晉盯著七信看了半晌,道:“勞七公公回去同柳公公道一句,容姑娘的事,無需旁人干涉。”
七信聽出了顧長晉話里的提防,一時覺著柳公公當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忙把腰往下了,道:“咱家定會將顧大人的話帶回去給柳公公。”
顧長晉淡淡“嗯”了聲。
七信來這實則是為了正事來的,見他面稍緩,便道:“柳公公說明個他便會同潘學諒啟程去揚州,還顧大人此行多保重。”
潘學諒是舞弊案的關鍵人,按慣例是不能離開大理寺獄的,只潘學諒想去揚州。
“若是可以,草民想同大人一同去。”潘學諒一雙眼灼灼著顧長晉,“便是死,草民也要死個明明白白。”
顧長晉知曉帶上潘學諒去揚州很冒險,然當他對上潘學諒的目,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
是以昨日在百戲樓,顧長晉便提出了,由柳元提前帶潘學諒走陸路出京。
柳元是以海防監軍的名頭出發去揚州的,后有半支馬監的勇士營跟著,潘學諒跟在柳元邊,比跟在顧長晉邊要安全。
柳元走陸路,他便走水路。
顧長晉在腦海里反復忖度出京的一番安排,覺得沒甚紕了,方頷首道:“還柳公公能將潘貢士平安送到揚州。”
七信掀眸看他。
那潘學諒是階下囚,可這位顧大人從不曾拿他當囚犯看待。難怪老尚書說將這案子到他手里,潘學諒方才能有一線生機。
“大人放心,咱家與柳公公定會將潘學諒平安送到揚州。”
七信說著便要離去,然走了沒兩步,他忽又回頭,著顧長晉認真道:
“那鐘雪雁,是自愿自盡的。柳公公派人尋到時,本就有了輕生的念頭,我們只是讓的死變得更有價值。至于許鸝兒,柳公公從不曾讓咱家殺,是咱家擅做主張,怕許鸝兒壞事這才的手。”
他沖顧長晉行了個禮,道:“那日傷到了容姑娘,是七信之錯,日后定會同容姑娘負荊請罪。”
顧長晉并未接話,七信也不介意,一甩拂塵便出了屋。
馬監值房。
柳元聽罷七信的話,不甚在意地笑笑:“顧大人將潘學諒放到我手里,便已是信任。至此趟的揚州之行,他知曉我會與他一條心,這便足夠了。”
說話間,外頭一陣響。
一個侍小碎步進屋,對柳元道:“柳公公,大掌印那頭派人來了。”
柳元挑眉,斂眸沉思須臾,忽地笑了:“咱家這便去。”
司禮監。
裴順年靠著把太師椅,后一名小太監正輕地給他按著太,聽底下人說柳元來了,便挑了挑眼皮,沖那小太監揮手。
“都下去罷。”
小太監應聲退下,行至司禮監院子時,沖迎面行來的柳元睇了個眼神。
柳元面上始終噙著淡淡的微笑,一進值房,便“撲通”一聲跪下,對裴順年恭敬喊了聲:“老祖宗。”
裴順年垂著眼看他。
這小子是楊旭最寵的干兒子,楊旭聽曲,當初去了趟揚州,便帶回個會唱曲的小子,藏在私宅里好幾年。
裴順年不聽曲,便沒怎麼關注楊旭這干兒子。只知這小子先是去了用監,后來又去了馬監。
楊旭將柳元送去馬監是作何用他心知肚明。
他慣來放任幾個干兒子之間的明爭暗斗。到底是年歲大了,最怕的,便是那等子吃里外的叛徒,兒子間彼此監督、互相掣肘最是讓他安心。
卻不想,這麼個長相妖嬈、雌雄難辨的伶人會有那等手段。
不僅同貴忠勾搭在一起,還能讓都察院那位總憲親自來司禮監保他的命。
裴順年無法容忍旁人的背叛,貴忠是皇爺抬來打他的臉的,不能貴忠他忍了,殊料連柳元他也不能。
做了這麼多年的大掌印,他從不曾這般憋屈過。
裴順年在柳元那張糜麗的臉定了片刻,緩緩了手上的玉扳指。
“可知咱家因何尋你來?”
“奴才不知,還老祖宗給奴才提點迷津。”柳元笑道,眉心一點朱砂痣泛著妖異的艷。
裴順年慣來不喜長相太過妖艷的人,撇開目掩下眸底的厭惡,道:“皇爺派你去揚州,除了做監軍,可還有旁的任務?”
揚州乃大胤最富庶的府城之一,當初楊旭在揚州做監軍時斂了不黃白之,那些錢財自是泰半都孝敬給他了。
人老了,膽子變得也小。
嘉佑帝派柳元去揚州做監軍,他首先想的便是皇上是不是要同他算舊賬了?
柳元依舊是那張笑臉:“老祖宗放心,皇爺擔心揚州那頭的海寇之患,這才派奴才去的。”
裴順年分不清柳元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心中卻愈發忌憚,正斟酌著該如何敲打一番,忽又聽前頭那妖人道:“老祖宗可知干爹去歲曾讓奴才給誰唱小曲兒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