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長公主著他,一時沒說話。
殿除了皇帝略顯重的呼吸聲外,便只剩下了寂靜。
好一會兒,皇帝才道:“永,你連附和朕一句都不肯啊……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認為是朕殘害忠良,背信棄義……冤枉了他?”
永長公主垂下眼睛:“皇兄做事,自有思慮在。”
皇帝聞言閉了閉眼,無力地笑了一聲:“朕知道,你一貫是最重義的那一個……還記得當年父皇為你選駙馬時,你起初百般不肯答應,可婚之后,卻日漸與之生出了真,乃至駙馬故去多年,你仍無法走出來,為此抱疾難愈……你總是如此,將一切在心底,可你即便不談,朕也是知道的……”
永長公主眼睫了,下聲音里的波:“皇兄說遠了。”
“是啊,遠了……都是舊事了。”皇帝再睜開眼睛時,渾濁的眼底變幻不定:“可這件舊事,卻一直纏著朕……他死了八年,朕便被噩夢整整糾纏了八年!”
“朕想知道他為何要叛國……朕想知道原因!”皇帝渾繃著,道:“所以,朕才想要押璇浦京,朕原本想要親口問明當年之事……可璇浦死了……連上天都不給朕一問究竟的機會!”
永長公主終于緩緩抬起眼睛,看著那陷在舊事心魔當中的帝王,緩聲問:“如若皇兄當真查明了當年時大哥是被誣害,又當如何?”
這句話如同一顆釘子扎在皇帝心口,他繃著的形微微抖起來。
他定定著織金祥云床帳,如同不知耗費了多氣力那樣,一字一頓道:“若他是被冤枉,朕,自然要還他公道,替他除去冤名!朕會的……朕一定會的!”
是嗎?
可當年分明有機會了解真相時,為何不再試著去深查一番呢?
所謂鐵證剛擺在眼前,便急于定罪——
當下聲稱想要親口問明當年之事,可當年為何卻連親自去見上那人一面,親口聽對方解釋的勇氣都沒有呢?
如今反倒執著于一個區區璇浦口中的真相了——
這實在怎麼聽,怎麼覺得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永長公主掩去眼底淡淡嘲諷,道:“時過境遷,關鍵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再想追溯舊事,怕是極難了。”
皇帝聞言,下耷的眼角,有一滴濁淚緩緩落。
那顯出沉沉昏暮之的帝王,幾乎是哽咽著低聲道:“朕……朕或許就不該做這個皇帝的……”
又問:“永,你可恨朕嗎?”
永長公主輕嘆了口氣:“皇兄總歸是我唯一的兄長……”
皇帝的聲音越來越低,神智也逐漸愈發昏沉。
永長公主已聽不甚清他的囈語,遂喚了掌事太監過來。
“怎會這般昏沉糊涂?”永長公主親手替皇帝放下床帳,轉而朝掌事太監低聲問:“藥可吃過了?太醫如何說?”
“藥是吃罷了的……太醫只說,當下陛下子虧虛,已用不得重藥,只能盡力調養著看看……”面對長公主,掌事太監方才出一憂,道:“太子殿下也已命人于民間暗尋名醫……”
永長公主愁眉鎖,輕一點頭。
回頭看一眼龍帳,唯有道:“當心伺候著。”
“是,奴必當仔細照看陛下。”
掌事太監親自將長公主送出了殿。
“姑母。”等在殿門外的太子迎了上來。
“怎還沒回去?”
“侄兒想送一送姑母。”
姑侄二人一向關系親近,太子伴著永長公主下了石階之際,便目含憂地低聲問:“依姑母看,父皇他……”
姑母雖多年不再上戰場,也早已不過問戰事政事,但他對姑母的欽佩和信任,一直都在。
“說不好……”永長公主輕輕搖頭,看向前方宮燈高懸的朱墻長廊,道:“你為儲君,凡事當早做準備。”
太子脊背微繃,應聲道:“昶兒明白了。”
側提燈之人是最得太子信任的心腹監,皇帝寢宮在后越來越遠,永長公主才又低聲道:“姑母知道,你一直未曾放下過時家之事……然自古以來,新舊更替之際,皆是最要之事,于此關頭,你且還是將此事放一放為好,以免被人捉住把柄,于你父皇面前大做文章……”
太子微有些意外。
姑母一直都知道,他在查時家舊事嗎?
“你母后去得早,你是姑母看著長大的……你是個怎樣的孩子,姑母豈會不知。”道破他的想法,永長公主目視前方深深夜,虛弱的面容上有著一堅韌:“真相不會永遠被埋沒,它只是一貫被真正的掌權者握在手中。”
夜冷極,刺骨寒氣浸在眼底,太子眼眶微微發紅:“是,昶兒謹記。”
一陣風來,永長公主咳了一陣。
太子頗為憂心地道:“聽聞姑母府上有位郎中暫居,調養之下,還是沒有起嗎?”
一陣咳罷,長公主的聲音有些沙啞:“無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病罷了。”
一旁的其蓁嬤嬤無聲嘆口氣,替又攏了些披風。
太子立即吩咐監,備來一頂轎相送。
目送著那頂轎子離去,太子朝邊人待道:“姑母弱,往后出宮中,可于宮外換乘轎,無需再步行宮——奉吾之命,將此事盡早安排下去。”
監當即應下來。
永長公主乘轎出了宮,便帶著嬤嬤坐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
永長公主接過嬤嬤遞來的熱茶,滿眼嘆息地道:“本宮的這位傻子皇兄啊,自便生懦弱逃避,耳子,尤擅自欺欺人……活了一輩子,還是這幅模樣。”
嬤嬤則低聲道:“今日早朝之上,姜大人與眾臣彈劾定北侯……幸有太子殿下出面反駁,才不至于鬧至無可收拾的地步……”
“去信給他,他明里暗里都要多加提防些。”永長公主道:“姜正輔必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
“是。”
“北地的形勢是愈發張了啊……”永長公主慨著開一側車簾,向深寒夜:“不知那只貓兒如今在作何,本宮實在想想得……明日便進臘月了,沒有在一旁鬧著,真真是連一熱鬧的年味兒都嗅不到了呢。”
“是啊,平時里衡娘子在時,偶覺得鬧騰了些,這一走,便好似冷清了下來,日子都無趣許多。”嬤嬤道:“但殿下放心,衡姑娘如此聰慧敏銳……定能早日平安回京的。”
永長公主輕輕點頭。
“本宮也日夜盼著我的阿衡能早日平安回來……”
……
臘八當日,營洲城外冰雪未融,卻也是個見了太的好天兒。
時值清晨,刺史府中,營洲刺史裴定正立于書架前拆開一封剛拿到的信。
四下門窗閉,再無第二人在,裴定不敢大意地將信上容逐字逐句細讀了一番。
“吱呀——”
門被推開的響聲突然自背后傳來,正凝神細思的裴定驀地一驚,連忙就將那信匆匆塞袖中。
走進來的是一位。
“是雙兒啊……怎進來也不人通傳一聲兒?”
“我同他們講,是阿娘讓我來的,他們便沒敢提要通傳啰。”裴無雙走了進來,有些狐疑地打量著面不太對的父親:“阿爹,你該不會又做什麼虧心事了吧?難道又出去賭錢了?”
“賭錢?”裴定嘆口氣,攤手反問道:“你不妨先將爹的名字念上一念……我如今哪里還敢去賭錢?”
很久之前,他也是不信邪的,直到越輸越多……
“這倒也是。”
“你阿娘讓你來尋我是為何事?”裴定定下心神,在椅中坐了下來。
“今日我要隨阿娘前去定北侯府拜訪蕭夫人,阿娘便使我來問,阿爹可有什麼事或是話是需要從中轉達給侯府的?”
阿娘說,定北侯任節度使之職,如今掌管著整個北地,阿爹為營洲刺史,也歸定北侯管轄,這種關系疏遠了不,走得太近了也不——男人們間的來往于明面上不好太頻繁,由后宅婦人之間相互傳達反倒更妥當些。
“去侯府啊……”裴定想了想,道:“既如此,便代我捎一封請柬罷,臘月廿八,恰要邀蕭侯府參宴……”
裴無雙便出手去:“請柬給我。”
臘月廿八府中設宴是為慶阿爹壽辰,如此場合邀定北侯前來再正常不過——但對方究竟會不會來,便不好說了。
“既是給蕭侯爺的,理應我親筆相邀才更顯誠意……雙兒且等等。”裴定笑著來到書案后,毫不掩飾自己的諂之。
裴無雙顯然習以為常,在一旁坐下吃茶等候。
“倒是來幫爹磨磨墨啊……”裴定不滿地看了眼兒。
“您還是自己手或喊小廝來吧,萬一弄臟了手指,可極難洗呢,我待會兒還要去侯府作客的。”說著,一手端茶,另只手出打量著,看看手背手指,又翻過來看看手心,出甚為滿意的神。
裴定瞧一眼,便立時戒備地道:“爹可先同你說明白了,去侯府可以,見那和尚——不行!”
“什麼和尚呀,他又不曾剃度的,只是時在廟中長大罷了……人家如今可是有職在的副將印將軍!”裴無雙糾正之際,又幽幽嘆了口氣:“我倒想去見他呢,可又哪里見得著?他日躲著我,便如同老鼠躲貓一般……”
裴定輕哼一聲:“那說明他還有些自知之明,心知配不上我裴定的兒。”
看著賊心不死的閨,他苦口婆心道:“雙兒啊,你何苦非要一門心思附在他的上……你看看你,要家世有家世,出門名門世家,要樣貌麼,也隨了爹,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爹只你這麼一個兒,將你養到這般大,可就指著將來靠你攀龍附呢!”
“……您還真是我親爹啊,如此喪失人的話竟也說得出來?”
見自家爹一臉慈笑容,裴無雙也出虛假笑意:“不過您且得好好考量考量,我這子可做不來您手下的小傀儡,攀權附貴非我所擅,砸了您的飯碗前程那倒應當是極順手之事……”
裴定一臉希冀地看著兒:“無妨,爹相信你總會長的嘛。”
孩子到底道行淺了,此時的表多有點懷疑人生:“您能否不要市儈得如此毫不遮掩?哪怕是委婉一些呢?”
“這話爹不聽了,你我父之間,有什麼可見外的?爹一向又不是那等虛偽之人。”裴定笑著道:“況且,人之常嘛。”
裴無雙只覺得這話聽來哪哪都不對味,一時卻竟也無法反駁——
“您還寫不寫請柬了?不寫我可走了!當心阿娘等急了,回頭挨罵的可還是您!”
“寫寫,這就寫……”
裴無雙拿著請柬離開書房之際,臉上已寫滿了愉悅之。
總算又能去侯府了!
至于自家阿爹方才說的那些糟心話?——只管說唄,反正長這麼大也沒聽過這見錢眼開的老頭兒的話!
……
定北侯府,蕭夫人正于屋嗑著瓜子,翻看著手中的小冊子,春卷站在后替輕著肩,也不住探著腦袋去瞧那冊子上的字。
“這段兒寫得好……!”蕭夫人笑得眼睛都要沒了,著一粒瓜子兒指著其上一段,道:“傳神又合!”
“嗯嗯嗯!”春卷兩眼放點頭如搗蒜,亦是滿臉陶醉。
主仆二人這廂對著本冊子嗑生嗑死之際,綠蠟走了進來通傳。
“不是要事就晚些再說,別耽誤我辦正事……”蕭夫人笑著又翻一頁,無暇理會。
看著“玩喪志”的夫人,綠蠟似認真想了想:“倒不算要,不過是吉畫師前來同夫人請安罷了……那,婢子這便人回去?”
阿衡來了?
蕭夫人立時變了副臉,嗔了綠蠟一眼:“你這丫頭是傻的不?外頭那般冷,還不快將人請進來!”
正主兒都來了,還看得什麼冊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