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應紅雪與賀山走后, 天已經不早,薛恕早早便歇了。
北地早了秋,天已冷起來。加上連綿的雨, 冰冷。雖然營帳擺了炭盆, 但薛恕仍然睡得不安穩,夢里寒氣一陣一陣往骨頭里鉆。
他仿佛又回到了地宮里。
四壁都是冰塊砌,散發森森寒氣。人在里頭待久了,連都跟著涼下來。
這地宮是薛恕為殷承玉所建。
他親自督建了帝陵, 連帝王梓宮都按照雙人打造。原本是預備著等殷承玉崩了, 他便也殉了隨之而去。
兩人生不同時,至死后同。
只沒想到殷承玉的托孤詔打了他全盤計劃, 他求死不能, 又無法忍百年之后亦要相隔兩,所以在帝陵完工之前, 留了一條出的暗道。
國喪之后,他命人在府邸之下挖了一座地宮, 又運來無數寒冰,生生造出了一間冰宮,將自帝陵運出來的殷承玉的,安置在了冰棺里。
這一放就是五載。
地宮的口就在他的臥室之中。那時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便去地宮里守著殷承玉。
冰棺打磨得剔,他可以輕易看到安詳躺在里頭的人, 假裝人還在自己邊。
可便是再冷的冰,也無法讓一尸鮮活如初。
那張雕細琢的面孔逐漸變得青白僵, 眉目發間結了厚厚的寒霜。而他只能像殷承玉生病之時一般, 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
人力在生死面前總顯得脆弱渺小。
薛恕想見他, 又怕見他。
地宮寒氣無孔不地將他包裹起來,拖著他往沉不見底的暗去。
薛恕瞧見殷承玉在底下,仰著臉朝他笑,可只是一眨眼間,那張鮮活的面容便開始枯萎衰敗,化開,只余枯骨。
“殿下——!”
薛恕靜坐而起,驚恐的瞪大了眼重重息。背上包扎的傷口因為作幅度太大,再度撕裂開來,暗紅的浸了裳。
在外間的守夜的小見狀趕忙提來藥箱,但對上他駭人的神,又畏著不敢上前,喏喏道:“監背上的傷口裂開了……”
薛恕自可怖的夢里掙開來,心神巨痛,木然轉頭看了小一眼,未語。
見他一徑沉默,小試探著靠近了一些,大著膽子替他拆了繃帶,重新上藥包扎。
薛恕一不,等他理好傷口,方才披上外下地。
他想見殷承玉。
一陣陣往肺腑里鉆的寒氣凍得他生疼,唯有親眼看到鮮活的人,親手到他的溫,才能他安心。
他必須去見他。
薛恕面白如鬼,將藥箱奪過來,在里面胡翻找一通,終于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將藥帕子攥在手心,他匆匆往外走去。
雨不知何時停了,帶著水汽的冷風撲面而來,冷得人打了個哆嗦。
薛恕出了營帳,又陡然頓住了腳步。
他攥著帕子,遲疑地立在蕭瑟寒風中。
殷承玉的主帳就在十步之外,守夜的士兵已經抱著長.槍靠在背風打瞌睡,只要他想,輕而易舉就能潛進去。
只要像上次一樣,讓殷承玉睡得更沉一些。他便可以肆意地擁抱他。
那樣溫暖的溫,足以驅散這刻骨的寒意。
薛恕眸明滅,腳步邁出去又收了回來。耳邊響起殷承玉的聲音。
“孤不喜歡邊的人有,尤其是你。”
“你且聽話些,往后孤疼你。”
聽話些……
薛恕垂眸看著掌心的藥帕子,如此行徑,恐怕算不上聽話吧。
若是殿下發現了,必定會生氣。先前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溫,許也會破滅。
薛恕垂眸看了許久,到底還是收起了藥帕子。
他迎著寒風,一步步走向殷承玉的營帳,卻只尋了個離他最近的位置,背靠著營帳坐下。
厚實的營帳布,將他與里面的人隔兩個世界。
……
薛恕在外面坐了后半夜,直到值守的士兵換崗時,他才悄聲返回了營帳。
背上的傷口倒是沒有再裂開,只是吹了半夜涼風,臉白得像鬼,神也怏怏。小給他端了安神湯來,他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等殷承玉來看他時,就見他面發白,眼下青黑,神瞧著也不太好。
“怎麼回事?劉大夫不是說只要按時服藥便會好轉,孤怎麼瞧著比昨日氣還差了許多?”
小抬頭瞥了薛恕一眼,在他警告的目下垂了頭,沒敢搭話。
“沒有大礙,就是沒有睡好。”
薛恕不錯眼地看著他,在袖的遮掩下,手指勾住他的指尖,進而一點一點,珍惜地握。
殷承玉沒有拒絕,拇指挲他的手背,低聲道:“今日怎麼如此粘人,又夢見孤了?”
他語聲含笑,存了幾分戲謔。
薛恕著掌心傳來的溫度和脈搏,沉沉“嗯”了聲:“每晚都夢見殿下。”
殷承玉乜他一眼,并未當真,只以為他是因為傷口在背上不好睡,關切道:“那劉大夫給你配些安神湯助眠,若是背上還疼,便人先送你回益都城,城中有床,你趴著睡許會舒服些。”
薛恕著他,眼里只裝得下這麼一個人,無論他說什麼都應好。
殷承玉有些詫異他今日如此乖順,揮退了小,抬起他的下,獎勵般地在他角落下個吻,輕笑道:“好好養傷,孤忙完再來看你。”
這便是要走了。
薛恕不舍松開他的手,見他轉走,卻到底抑不住,陡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眼底滿是忍。
“怎麼?”殷承玉回過,挑眉看他。
薛恕未語,猛然拉下他,咬住了他的。
他氣勢兇狠,但作間卻很小心翼翼沒有傷他,舌輾轉良久,才將人松開,嗓音低啞:“這樣才夠。”
殷承玉了,沒有斥責他犯上。
只拿出帕子來慢條斯理地干邊沾染的水漬,將那帕子扔進薛恕懷里,才轉出去了。
薛恕攥著帕子,置于鼻下深深嗅了嗅,又親了親,方才珍惜地收進了懷里。
連五臟六腑的寒意都褪了些。
*
自營帳出來,安遠侯便來求見。
他面上帶了些認命的頹然:“二皇子的已經收斂好,但尸不宜久放,需盡快送回京中。如今山東叛已平息,臣斗膽懇請殿下早日回京,也好告二皇子亡魂。”
高文和石虎死,應紅雪和賀山不再是敵人。山東叛消弭,賑災也走上了正規。
確實是到了該回京的日子。
只是殷承玉想到薛恕蒼白的臉,到底還是不放心。他傷在背上,路上顛簸,未養好傷便上路,恐怕更難痊愈。
“安遠侯的心孤明白,只是如今地剛平息,諸多事務也尚未接妥當。匆忙間趕回京并不妥當。不若先尋個冰窖安放二弟尸,等接清楚之后再啟程。如今天已轉涼,回去路上也不比擔心尸腐壞。”
他語氣雖然溫和,態度卻沒有半點松。
安遠侯便知道勸不他,只能住。
太子與二皇子并不親厚,對他的不上心是預料之中。只是他沒能護住二皇子,若是連都保管好,日后歸京面對文貴妃,怕是沒有半點求的余地。但若讓他獨自押送二皇子回京,他也沒這個膽子。
和太子一道回京,至還有人能分擔文貴妃的怒火。
安遠侯心中想罷,不再多說,匆匆去尋冰窖去了。
……
清理災區,救治傷者,安置災民……一切理妥當時,已是十月初。
諸多事務接清楚,殷承玉才準備返京。
除了帶來的五千四衛營兵士外,一道返京的還有三千余招安的紅英軍。
應紅雪與賀山在斟酌之后,到底還是接了朝廷的招安。
跟著賀山的五千多紅英軍,其中一千多人回了家中,余下三千余人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自愿跟著賀山接招安,日后將編護衛軍中。
返京之行并不如來時況急迫,因此殷承玉并不著急趕路。
在啟程前一夜,令人采買了活豬羊來宰殺,犒賞將士。
了十月之后,淋漓的雨水終于停了。
營地里點起篝火,士兵們拿著碗排隊領了大個的饃,就著熱乎乎的湯吃得開懷。
中軍帳,殷承玉則同幾個將領共飲,應紅雪賀山等人也在。
武將之間不似文臣風雅,也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多,最好的流方式便是喝酒。
山東之患已解,還順道除了殷承璋這個敵人,殷承玉心暢快,便同他們多飲了一些。
喝到后半夜,殷承玉酒意上涌,方才別了諸將領,被小太監攙扶著,勉強維持清明回了自己的營帳。
走近了,才發現薛恕等在帳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殷承玉瞇眼瞧他,揮退了小太監,將手遞給了他。
薛恕扶著他,隨他一同進了帳。
殷承玉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才去瞧他。
看著看著眉頭就皺起來,著他的臉仔細打量:“臉怎麼這麼差?”
他疑心是薛恕背上的傷還未養好,指了指床榻:“去那邊坐著,上了給孤看看。”
薛恕嚨了,下頜繃,目凝著他數息,才一步步行至榻邊坐下,背對著殷承玉將上解開。
殷承玉在他后坐下,就著昏黃的燈火去檢查他的傷。
薛恕的傷在琵琶骨下方,經了大半個月,已經痊愈結痂。褐結痂有蛋大小,出現在這壯漂亮的上,顯得十分突兀。
“還疼麼?”殷承玉出手,在結痂邊緣的紅上輕。
“不疼了。”薛恕背部了,聲音像從嗓子里出來。
后的人沒有再說話,薛恕沒得到回應,下意識想要回頭看,卻聽殷承玉說了一聲“別”。
他頓住,克制了回頭的。
傷口周圍的皮忽然傳來溫熱的濡,薛恕意識到他在做什麼,一陣難以言喻的麻意順著脊椎往上攀爬。
他整個人僵住,脊背繃,流暢悍的線條隆起。垂在側的手指抓住下的錦被,方才制住了瞬間攀升的。
“殿下……”薛恕難耐地悶.哼一聲。
后的溫熱卻已經離開,久久未有回應。
薛恕等了片刻,才試探著轉過來,卻見殷承玉靠在床柱上,眼眸闔著,已然是醉酒睡了過去。
他神流出些許失。
目沉沉將人看了半晌,才將上重新穿好,去候在外頭的小太監打溫水進來。薛恕替他了臉和手腳,寬了裳后,方才伺候他睡下。
殷承玉喝不酒,睡得極沉。
薛恕在榻邊枯站了半晌,最終也沒有舍得離開。
他靠坐在榻邊,一手到錦被下,握著殷承玉的手,就這麼睡了。
他已經接連半個月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每一閉上眼,就深陷冰冷的地宮中。只有白日累極了,用了安神湯才能勉強睡上一會兒。
此時溫暖的溫順著握的手源源不斷傳來,這一次,薛恕再沒有做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