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這麼清楚這些災民的想法?
當然是因為他也曾經歷過這一切。
當年魚臺水澇之后接著發疫病, 魚臺縣令直接下令封城,被困在城中的災民沒有食,還疫病威脅,亦是淪落到如此境地。
人在絕境里時, 總能做出許多往日里絕不會做的行徑。比如從前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也會強闖府倉庫, 也會一哄而上搶劫富戶人家的存糧。
他自然也參與過。
甚至當年太子初初城賑災時, 有災民打聽到倉庫里堆滿了糧食時,也曾起過心思, 想要趁夜強搶。只是最后因為倉庫守衛太多,而剩下的災民即便還勉強茍活著,也都打不過強力壯的兵士, 這才作罷。
那些景象如今回想起來, 仍然讓人生出煉獄般的恍惚之。
總害怕如今一切其實只是臨死前的一場幻夢罷了。
薛恕避開殷承玉帶有迫的目,依舊未答。
殷承玉見狀,越發篤定他藏著。
他忽而傾靠近, 似乎同薛恕耳語一般道:“你不說…… 孤也遲早會知道。”
兩人站在糧倉之外, 挨得極近,又因為殷承玉刻意低了聲音,聽不清容。在旁人看來, 只以為他們在低聲商量事。
然后只有薛恕知道,耳邊的氣息帶著飄忽的熱意,刻意低的話語聲變了氣音,帶著沙啞的鉤,從耳竅鉆,最后卻落在他心上。
“殿下為什麼如此執著臣的過去?”
薛恕抬眸與他對視, 垂在側的手攥拳, 也因為繃, 呈現防備的姿勢。
像一只被侵犯了領地的,不敢進攻,只能焦躁又戒備地伏低,守住最后一塊屬地。
殷承玉瞇眼打量他,并未錯過他神間的抗拒。
可對于薛恕,他從來不是個恤之人。薛恕越是要費心費力藏著掖著的東西,他越是想要知道。
這一世,他不允許薛恕對他有任何。
殷承玉緩緩笑起來,日的影落在他臉上,讓他表比平日里更沉,眸因為微瞇更顯狹長,里頭藏著的惡劣顯而易見。
此時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人前清風朗月的儲君,倒有幾分前世九千歲的詭譎莫測。
“孤不喜歡邊的人有。”他抬起手來,仿佛是按住了他的肩,但實則冰涼的指尖,若有似無地自他后頸劃過。看著薛恕整個人都越發繃起來,他才含笑說完了剩下的話:“……尤其是你,明白了嗎?”
說完,他收回手背到后,一雙眼滿意地掃視著薛恕,朗聲道:“薛監言之有理,郝指揮使今晚在倉庫周圍多安排些人手,以防萬一。”
他發了話,接著便背著手不不慢地同都指揮使郝誠去商量倉庫防衛了。
徒留薛恕定定站在原地,目鎖住他的影。
既狼狽,又歡喜。
他又想起了在天津衛曾問過的那個問題。
那時殿下只說“還沒消氣”,卻從未說過不喜歡,也從未因此而斥責他。
殿下待他,總與旁人不同。
薛恕了下,眼底有芒流轉。
那些他深埋心底,腐臭發爛的往事,殿下若非要知曉,該拿什麼來換呢?
薛恕了懷里的帕子,低低笑了聲。
那一點小小的野心和奢,在無盡的求里,在有意無意的縱容里,終于生發芽,蓬生長。
*
殷承玉按照薛恕的提議,命都指揮使郝誠表面上放松了守衛,實則暗地里加強人手,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那些四躲藏的災民們主現。
這一晚殷承玉未眠,他與薛恕等人藏暗,在時間的推移里,耐心等著主撞上門的兔子。
等到三更天時,倉庫外終于傳來。
三十幾個人從各個方向沖上來,打倒了倉庫守衛,便開始齊心協力地撞門。
倉庫門結實,他們撞了數次發現紋不后,便想要頂上爬,從屋頂進去。
最先爬上去的是個形瘦小但十分靈活的年,他剛爬到屋頂上,準備用工掀開瓦片時,就瞧見了不遠包抄而來的兵。
他驚了聲:“不好,兵來了!”
其余人一聽,朝四周去,就看到數百兵持刀槍圍了上來,各個還戴著布巾蒙著口鼻。
這三十幾個災民里,有形高大的青年,也有瘦弱的老人和年,甚至還有幾個健碩的人。但不論何種年紀,各個都是臉頰深陷,面黃瘦的模樣。
這些人原本只是想趁夜搶些糧食就跑,卻沒想到早有兵守著,一時都慌了神。
慌之中有災民握了手里的砍柴刀,想要強行突圍,卻聽為首的將大聲喊道:“把刀放下者不殺。”
將大聲喊了幾遍,并未貿然攻擊,只是不遠不近地將人圍著。
災民們見他們確實沒有上來就打殺的意思,一時間作便有些遲疑。
那將見他們已經搖,便按照殷承玉的代,打了個手勢示意兵們收起武,又朗聲道:“如今太子殿下已經親來太原府賑災,這倉庫里的救濟糧,明日便會發到災民手里,你們何必再強搶?”
話落又推了個大夫打扮的老人出來,勸說道:“放下武,今晚之事既往不咎。你們挨個上前來給大夫診脈,未曾染疫者,可以去城門口排隊,再有小半個時辰,城門口的粥棚便都搭起來了。”
三十幾個災民面面相覷,想信卻又不敢信。
“真有這樣的好事?”
“不會又是抓人的新法子吧?”
“但我們進來的時候,城門口確實有搭起來的棚子。”
“說是太子來了,說不定朝廷真的派人來了呢……”
“……”
災民們小聲引論一陣。雖然沒有立即投降,氣氛卻已經沒有那麼劍拔弩張了。
將又將之前的喊話重復了幾遍,大夫此時也將桌案擺開,在案后坐了下來。
這大夫原本是太原府城同仁堂的坐診大夫,年歲頗大,看起來并沒有什麼威脅。他無見人過來,將蒙住口鼻的布巾扯下來一些,出整張臉孔,道:“你們之前還有人去找我抓過藥吧,我還能和兵一起害你們不?太子殿下親自來賑災了,日后不會再四抓人了。”
老大夫這張面孔確實有不人認識,又猶豫了一會兒,總算有人收起了武,猶猶豫豫地上前讓老大夫診脈。
有人開了頭,后頭便順利起來。
能出來活的災民都是康健的,一番聞問切之后,便都被放了出去,又有兵將他們引去了城門外的粥棚。
殷承玉瞧著,微微松了一口氣:“總算開了個好頭。”
“另外幾個被抓住的又是什麼形?帶孤去看看。”
——在糧倉這邊遭搶時,囤積藥材的藥房同時也糟了賊。
但看這搶糧倉的災民反應,兩邊似乎不是同一撥人。
殷承玉將用艾草熏過的布巾戴好,方才往藥房去。
因為全部注意力只放在了防備糧倉上,沒想到藥房也會遭賊,兵反應過來時,已經讓幾個災民闖了進去。
慌間藥架倒了一排,藥材散落一地,還有六個災民被綁住了手腳,此時正狠狠瞪著進來的殷承玉一行。
薛恕皺起眉,攔住了殷承玉沒讓他靠近,示意隨行的太醫上前診脈:“先看看有沒有染疫的。”
太醫上前仔細查看一番,搖了搖頭。
薛恕這才命人將幾人松綁,道:“這幾人自己沒有染疫,卻冒險來藥房藥材,想來是家中有人生了病,急需要藥材。”
如今城中藥鋪早就關門,僅剩的藥材更是席卷一空,若不是家中有人急需用藥材,不至于冒險來搶府的藥材。
幾個災民聞言立即面驚慌之。
殷承玉見狀心里一:“府城里還有染了疙瘩瘟的病患?你們將人藏起來了?”
幾人閉著,誰也沒有開口。
殷承玉正想著如何勸說他們開口,卻聽薛恕又道:“冒險來藥材,想來是你們已經沒有藥材了,若今日不能帶著藥材回去,病患恐怕只能等死。”
有災民聞言憤憤看向他,卻敢怒不敢言。
薛恕卻是神平靜道:“這些糧食和藥材,本就是為了賑濟災民調來,若你們現在帶我們過去,弄清了況,或許親人還有一線生機。”
他將倒在地上的藥簍扶起來,將散落的藥材一一撿起來裝好,又將藥材塞到了跪在后方的子手里:“大黃、樸硝、枳實、川樸……這是治疫的藥方,你是大夫。”
他的語氣沒有疑問,十分篤定,那被護在后面,一直低垂著頭的子終于抬起頭來,看向殷承玉:“你們當真是來救災的?”
殷承玉頷首:“當真。”
那子仿佛在權衡,良久,咬著道:“給我兩筐藥材,我帶你們過去。”
殷承玉微微點頭,當即便有番役裝好了子所需的藥材,背起藥簍跟在了后。
子又看了一眼四周的兵,到底還是帶著其他人,在前面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