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宴并未大肆辦, 一切規格儀制都從簡。除了后宮妃嬪外,虞皇后還邀了各家命婦宮。
虞皇后那一邊都是眷,男客自然便都在另一邊同殷承玉飲酒。
想到另一邊安然無事的虞皇后和殷承岄, 殷承玉的心就極好,凡是有上前來敬酒的,他都來者不拒喝了, 眉眼間盈滿溫和笑意,再不見半分霾。
二皇子殷承璋同三皇子殷承璟的位置挨在一塊兒,見狀低低哼了一聲,低聲道:“皇兄最近可真是運道好, 朝堂外發生了這麼多事, 他愣是半點沒沾。”
先是虞皇后平安誕下一子,雖然如今還小,但若是日后長了, 必是太子助力;之后鹽引案又立了大功, 就連向來忌憚太子的隆帝都夸了幾句;更別說后頭鹽引案將虞琛牽連進去, 原以為虞家怎麼也得折進去一個, 誰知道竟然毫發無傷地從大理寺邢獄出來了。
聽說太子還大大方方地命人給送了被褥用進去,虞琛在里頭吃好喝好睡好, 半點苦頭沒吃。
殷承璟不不慢地晃著酒杯,并未接他的話,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只道:“我去敬皇兄一杯。”
殷承璋那個蠢貨只以為太子是運道好才避過一劫,不知這分明是太子心機深沉,早有所料。不僅跳出了他的陷阱, 還反將了他一軍。
這麼看來, 太子也并不似表面上那般清風朗月。
殷承璟掩下眼里的深思, 上前對殷承玉舉杯道:“皇兄此次破了長蘆鹽引案,實為我輩楷模,臣弟敬皇兄一杯。”
殷承玉掃他一眼,笑容斂了斂,舉杯回敬,意味深長:“不過都是仰仗方史罷了,孤并未出什麼力。”
兩人相視一笑,對飲一杯。眼底俱是笑意淺薄。
之后殷承璟便借口要醒醒酒,出了焦園。
到了無人,殷承璟臉上的笑容便淡下來,轉為沉。他站直了,臉上并無半分醉意:“可都安排好了?”
小太監恭敬垂著頭回:“都安排妥當了,必不會出岔子。”
殷承璟這才滿意地笑起來:“甚好,大哥如此春風得意,我這個做弟弟的,合該送上一份大禮慶賀。”
說罷,他又迷離著眼,歪歪斜斜倒在了小太監上,聲音含糊不清地說:“去遣人和皇兄說一聲,就說我醉了,先尋個地方歇息去了。”
*
殷承玉聽了小太監的傳話,并未多在意殷承璋的去向。
他又應付了一會兒,覺酒意上涌時,便先離了席,去外頭走廊上醒醒酒。
焦園就挨著太池,沿著池邊建了條長長的囚雪浮廊,廊外遍植柳樹。人行其中,看廊外樹影婆娑,水波粼粼,別有一番意趣。
殷承玉剛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醒酒,就瞧見另一頭一道影聘聘婷婷走來。
對面看到他似乎也楞了一下,之后在侍的攙扶下快步上前,福了福:“太子殿下安。”
穿得極樸素,淡青襖越發襯得弱質芊芊。量雖高,卻如同這春天里的柳條一般,弱里著蒼白。
著面前的人,殷承玉有一瞬間的陌生,之后才恍惚著想起來,這是他的長姐,殷慈。
“皇長姐怎麼不在焦園吃酒,來了此?”殷承玉的目有些復雜,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殷慈。
殷慈的相貌無疑是極盛的,瓜子臉柳葉眉,尤其一雙眼睛十分出挑,只是眼里總盈滿郁,再加上滿面病容,看著病懨懨沒什麼神,便讓看起來減幾分。
比殷承玉大了一歲,是隆帝第一個孩子。
按理說是大燕第一位公主,份是極尊貴的,但卻直到十九歲都沒有公主封號,也至今尚未議親。
殷承玉記得上一世虞皇后還同他說起過殷慈的親事。
說和生母容嬪都不得隆帝喜,又一直遭文貴妃針對,殷慈自己子更是不好,本說不到合適的人家。曾有幾次有命婦倒是提出過想要尚公主的意思,但容嬪都哭著求皇后拒了。
虞皇后向來心腸,打聽后知道那都不是什麼好人家,也就順水推舟拒了。
只是這麼一直下去,總歸不是個事兒。
當時殷承玉還說,若是尋不到中意的也便罷了,堂堂皇室也不是養不起一個公主。
誰知道世事多變,后來虞皇后亡,虞家覆滅,他被幽皇陵。
等他五年后回宮,再聽到殷慈的消息時,這個名字已經為了皇室的丑聞。
殷承玉的目落在殷慈的脖頸上,那修長的脖頸被上襖的豎領遮擋的嚴嚴實實,但若有心去瞧,便會發現微微的凸起。
那是男子才有的結。
上一世他被幽皇陵,許多事都是后來回宮后才聽說,其中最令他詫異的莫過于殷慈了。
——殷慈并不是大公主,而是大皇子。
容嬪不知何故,竟然有意瞞住了殷慈的份,將他當做孩兒養大。
據說容嬪當年生產時年歲輕,胎像不穩,一度差點流產。后來好不容易將孩子生下來,自己傷了底子不能再生育,孩子也落下了先天不足的病。
殷慈自小到大都極差,幾乎是日日湯藥不離。若非必要,幾乎不會現于人前。就算偶爾出現,也總是低垂著頭顱,一副恭順模樣。
上一世容嬪去后,他沒多久也跟著病死了。
后來宮中嬤嬤替他整理尸容時,發現了他生前掩藏的,此事才報到了隆帝面前。
隆帝對殷慈母子本就沒什麼惜,乍聞此事更是震怒,一頓發落下去,母子二人甚至連皇家陵寢都沒能,草草下葬了事。
殷承玉對這個沒什麼存在的“皇姐”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上一世更是直到他死,都未曾說過幾句話。
但大約是傷其類,如今再看他,殷承玉眼中就多了幾分憐憫。
他要是猜得沒錯,容嬪將他扮做孩兒,不過是想護著他罷了。
容嬪份低微,原是教坊司的舞,因舞姿出眾得了隆帝的寵,懷上了龍種,才被升為嬪位。
但不巧的是,當時文貴妃幾乎與同時有孕,可偏偏沒多久就了胎。因此文貴妃一直認為是容嬪的孩子克了的孩子,這些年來一直不斷針對容嬪。
當時中宮皇后尚未有孕,若是容嬪當真生下個男孩兒,便是皇長子,恐怕文貴妃本容不下他們。
“皇長姐子弱,春日風寒,還是吹涼風為好。”
容嬪的一片拳拳之心,讓殷承玉想起了虞皇后。上一世母后拼死將殷承岄送出去時,也是如此罷。
殷慈有些詫異地抬眼看他,很快又垂了眸,低聲道:“謝太子殿下關心,我只是想出來尋母妃。”
殷承玉略略頷首,沒有再與他多說,側讓開了路。
殷慈又福了福,在侍的攙扶下,緩緩往另一頭去了。
“你同趙嬤嬤說一聲,日后多給大公主調撥些藥材,若是得空,太醫也過去看看。”等人走遠了,殷承玉才對側的鄭多寶代道。
后宮之事他不便手,又不想讓母后煩心,只能叮囑母后邊的趙嬤嬤多加看顧。
鄭多寶雖不解他為何忽然關心起這位沒什麼的大公主了,但還是應承下來。像這些不寵的妃嬪公主,在宮里待遇如何,也就是主子們的一句話罷了。
殷承玉又看了一眼遠的影,凝眉道:“文貴妃也太過猖狂了些。”
鄭多寶“誒”聲,低聲道:“聽說這幾日景仁宮里,侍們都戰戰兢兢,日日都有打碎的瓷被清理出來。皇后娘娘誕下龍子,那位心里可憋著氣呢。”
殷承玉道了一句“人多盯著些”,便又轉回了席間。
見他回來,殷承璋拎著酒壺上前要與他喝酒。
殷承玉剛見過殷慈,此時再看著他便沒了什麼好心,只是手不打笑臉人,便接過酒杯與他共飲了三杯。
殷承璋隨手將酒壺扔給一旁的侍,回到席間坐下,醉醺醺地同伺候的太監道:“呵,你看他那眼神,明明都恨不得吃了我,偏偏還要端著笑臉同我喝酒,可真是會裝。”
太監張地張了一下兩側,見無人注意方才松了口氣,小聲勸道:“兩邊還有人呢,殿下您可別再說了……”
殷承璋這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又給自己斟了杯酒,悶悶地喝。
殷承玉喝了三杯酒,剛席,就覺有熱意自丹田涌上來,頭腦也有一瞬間的暈眩。
他心頭一沉,立即意識到不對勁,扭頭便想鄭多寶。
可剛剛還跟在他側的鄭多寶此時卻不見了蹤影,他按著額頭略一思索,便知道這里頭恐怕有蹊蹺。
源源不斷的熱意自丹田涌上,侵蝕著神志。
這種覺于殷承玉來說,再悉不過。他努力維持著鎮定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快步往外走。
剛出焦園,就有小太監迎上來要攙扶他,殷承玉厲將人推開,加快步伐往東邊走去——今日焦園有宴會,薛恕也在附近執勤。
殷承玉勉強維持清明,繞了半圈方才找到了人,啞著嗓子他過來:“薛恕。”
薛恕不明所以地上前,卻被他抓住了胳膊:“帶孤走。”
“殿下要去哪兒?”薛恕扶住他,敏.地察覺了不對,殷承玉呼出來的氣息極熱,上還帶著酒味。
“隨便。”殷承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大力掐住掌心,靠著疼痛刺激,才維持了頭腦清明。
薛恕意識到問題,連忙避開人,攙扶著他去了不遠的崇智殿偏殿。
將要推門進去時,殷承玉抓住他,警惕道:“檢查一下,里面有沒有人。”
薛恕推門進去快速檢查了一遍,確認沒人后,才扶著他進去。
殷承玉一進門便松開他,快步走向桌邊,提起桌上的茶壺,也不管里頭的茶水換沒換過,便大口往里灌。
他喝完一整壺茶水,又冷靜地命令薛恕:“再去尋水來,快去快回。”
薛恕張了張,想問什麼,卻被厲聲呵斥道:“快去!”
他從未見過殷承玉這般疾言厲的模樣,只能快速閃出去,去給他尋茶水。
在他出去后,殷承玉警惕地拴住了門,之后才找了個大肚花瓶,彎著腰催吐。
等薛恕再回來時,他已經吐過了數回,額上布滿冷汗,臉上猶有殘留紅暈,但眼神卻清明了許多。
殷承玉并未同他說話,接過他手里的茶壺,繼續悶聲灌水。
此時薛恕也反應過來,猜到他許是中了下三濫的藥。見他如此,結滾幾番后,終于忍不住道:“臣可以幫殿下。”
殷承玉作頓住,倏爾回頭看他,因為極致的忍,眼尾帶著抑后的紅,聲音也因為催吐變得沙啞:“你幫孤?”
他的語氣有些怪異,看著薛恕的目也變得極為凌厲,仿佛過他看到了旁的什麼人。
薛恕張言,殷承玉卻是笑了,指著堂中道:“跪下。”
薛恕看了他半晌,只能走到他指著的地方跪好。
殷承玉冷眼瞧了他片刻,將被水打的外袍了扔在地上,轉去了屏風之后。
這偏殿平日不住人,只放了貴妃榻和羅漢床供人小憩。殷承玉力地躺上去,半闔著眼.息。
他灌了不水,又催了吐,這會兒藥已經沒有那麼兇猛,不足以侵蝕神志,但即便是微薄的藥作用下,那滋味仍然是難以忍的。
殷承玉用力咬住手臂,只能自行紓解藥。
偶爾側臉時,便能看見那映在屏風上的人影——薛恕還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