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小太監來暖閣收拾殘局,薛恕方才離開,帶著那碟還沒吃完的龍須一道。
他穿著西廠番役的裳,眉目凜然,卻偏偏手里捧著碟點心,返回西廠的一路上,引起了不人矚目。
就連剛回宮的殷承璟也注意到了,他著把折扇,醉醺醺倚靠在個貌伶人上,瞇著眼打量了半晌,問旁伺候的人:“那是薛恕?”
“是、是吧。”伺候的人其實不太認得出薛恕的模樣,但這兩日他也聽人提起過數次。
除夕宴那晚,薛恕單槍匹馬殺了妖狐,長刀鋒銳,眉目浸,其勢之悍勇,在場的許多人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加上后來皇帝又欽點了他查辦妖狐案,所以這幾日時不時就能聽見有人提起薛恕之名。
據說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年人,剛凈宮,就開罪了東宮的管事,被發落到了西廠吃灰,要是不出意外,恐怕這輩子就在西廠蹉跎至死了。誰知道他竟有這般本事,是憑著一把刀,又從泥里爬起來了。
甚至有不人都猜測著,有了這麼一號人,沉寂已久的西廠恐怕又要起來了。
“本王那位好大哥,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難怪這兩日總將人往東宮召,怕是正忙著設法拉攏呢。走,過去會一會他。”
殷承璟璟哼笑一聲,推開攙扶著他的伶人,整了整襟,搖著折扇上前,攔住了薛恕的路:“小薛公公這是要回西廠去?”
?
薛恕還是頭一回被人這麼稱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雖然沒有凈,但現在他的份已經是個太監了。他垂首掩下眸中緒,不卑不道:“回三皇子,正是。”
他當然是認得殷承璟的,甚至還記得除夕宴那晚,殿下的目總有意無意地往對方上瞟。
“你這手里端的是龍須?”殷承璟探頭打量了一番,嘖嘖道:“大哥素來吃這玩意兒,不會是大哥賞給你的吧?”他挑了挑眉,語氣詫異:“聽說你才破了妖狐案,大哥就賞你這個?”他似真似假地說“也忒小了些。”
薛恕擰起眉,他聽不得旁人說殷承玉一點不好。
“是臣喜歡吃,向太子殿下討的。”
然而殷承璟顯然不信,他以扇掩,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小薛公公倒是知足。”
薛恕迅速抬眸看他一眼,耐心開始告罄:“三皇子若是無事,臣便先行告退了,妖狐案的卷宗還需盡快整理出來呈報陛下。”
他的語氣算不上恭敬,但殷承璟卻半點不惱,風度翩翩地讓出路來:“那就不耽誤小薛公公為父皇辦差了,請。”
薛恕并不客氣地與他而過。
殷承璟看著他的背影遠去,良久方才扭頭對攙扶著他的伶人吩咐:“把今日的消息到老二那邊去,就說……薛恕立了功,卻被太子一碟子點心就打發了。”
至于剩下的,讓他那二皇兄去做就好。
*
因為憶起前世,郁氣盈心,殷承玉后頭幾日再沒有召見過薛恕,但關于薛恕的消息卻沒有斷。
忘塵道人“畏罪自殺”,隆帝震怒。不僅將先前請回來供著的高人們轟攆出宮,還命人將忘塵道人的尸扔到了葬崗喂野狗。短時間,他恐怕不會再相信那些個高人道士了。
因為此事,連帶著東廠和錦衛都吃了掛落,高賢和龔鴻飛因疏忽不察,被隆帝怒斥一番后,均罰俸一年。
堂堂司禮監掌印太監和錦衛指揮使自然不缺這點俸祿,更多的是面無,以及失去圣心的惶恐。
而負責偵破此案的薛恕,不出意外討了隆帝歡心。
他斬殺妖狐之姿實在太過悍勇,后來隆帝得知他并不是自錦衛調去西廠的番役,而是宮中侍時,更是大為歡喜。
覺得自己寵信臣是有理可依,不是他倚重臣 ,實在是錦衛和朝臣們太過廢!
他甚至還借著考校的名義,讓薛恕在校場與十數名錦衛力士流較量了一番。
結果自然是薛恕勝出。
薛恕一拳腳工夫都是十幾年里在市井中爬滾打實踐得來,他骨子里就有一狠勁兒,下手又狠辣不留面,上場的錦衛力士最后都是被人抬下去的。
隆帝圣心大悅,當場便下了旨,升他做了馬監監,提督四衛營;又兼任西廠理刑千戶,地位僅在西廠提督之下,足見其榮寵。
“眼看著陛下恐怕要復用西廠,宮宮外都人心浮。有那作快的,已經開始找門路想搭上薛監了,聽說二皇子那邊也派了人去送了升遷賀禮,薛監來者不拒,都收下了。”
說起此事,鄭多寶頗有些憤憤,他可是最清楚薛恕這一路升遷是怎麼回事的,可不都是他們殿下給鋪的路?
現在這果實長了,便有人想來摘桃子,實在人惱怒。
還有那薛恕,原本以為是個忠心的,結果竟如此短視貪財!這才起了勢呢,就開始收禮了!
反倒是殷承玉并不見如何著急,他不不慢地翻過一頁書,道:“急什麼?薛恕可看不上他們。”
倒不是他對自己的馭人之太過自信,而是前世這些人就都拉攏過薛恕,只是都失敗了罷了。
不管前世今生,薛恕都還是那個薛恕。前世瞧不上的人,不可能今生就瞧得上了。
況且如今隆帝重用薛恕,重啟西廠,可不僅僅是因為薛恕救駕有功。隆帝向來疑心重,如今又了妖狐案的刺激,多半還在懷疑有孝宗余孽暗中想要他的命,看誰都覺得是臣賊子。
薛恕救駕有功,卻又出不顯,和廷外朝都沒有牽連,再沒有比他更讓隆帝放心的人選了。
在隆帝犯疑心病的當口上,誰去拉攏薛恕,不就是明擺著告訴隆帝自己有異心?
也就是老二頭腦簡單,才會干這種蠢事。
鄭多寶此時可不像殷承玉那般放心,總覺薛恕會被一時榮華迷了眼,認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誰。但殿下都不在意,他多說也無益,只能將話題轉到了另一件事上去:“下頭人來報,殿下讓查的事,有消息了。”
“說說看,”殷承玉這才有了興致,放下了手中的書。
“那忘塵道人不是京人氏,查起來麻煩些,還未傳回確切消息。但那趙姓書生,卻是有眉目了。趙家是被人滅了滿門,妖狐殺人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這趙姓書生一家,是一年前才遷來京。原籍是天津衛人士,靠漕運發了家后,便舉家遷來了京。因為趙家人樂善好施,在京城里也頗有名。
后來被傳妖狐滅門,過恩惠的百姓們還頗為唏噓嘆了一陣。
但這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殷承玉派去的人往下深挖之后,發現狐妖作惡是假,但趙氏被滅門確是真。
“天津衛人士,漕運發家?”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運的何?往何?”
鄭多寶道:“走運河,往南面兒去。明面上說是運的是酒、面、糯米等,但實際上,運的乃是長蘆鹽。”
長蘆鹽場隸屬長蘆都轉運鹽使司管轄,而長蘆都轉運鹽使司的衙門正設在天津衛。
“私鹽?”殷承玉陡然抬眼,一瞬間想通了所有關竅。
大燕設有兩淮、兩浙、長蘆、山東、河東五個都轉運鹽使司,對于鹽買賣管控十分嚴苛,不僅有鹽引限制,還有“引岸專銷”之策。
而長蘆鹽,按照“引岸專銷”之策,只能銷往北直隸、河南等地。
但這些年來,因為私鹽利益巨大,私鹽販子屢不止。常有私鹽販子將私鹽運往南方諸地,賺取巨額利益。更有鹽使司員與當地豪紳漕幫狼狽為,倒賣鹽引,販賣私鹽,攪鹽市,哄抬高價。
上一世,巡鹽史方正克奉命前往長蘆鹽使司巡視鹽課,卻在一月之后,八百里加急送回奏疏,痛斥長蘆都轉運使勾結商,私賣鹽引,獲取鹽利竟達數百萬兩之巨。
此事一出,朝堂嘩然,隆帝更是震怒,下令徹查,整個長蘆鹽使司從上到下無一幸免。
而時任長蘆轉運使萬有良卻在被押解上京后痛哭喊冤,拿出諸多證據,指認這數百萬兩贓款只有小半進了自己的口袋,大頭實則是被上任轉運使侵吞。而他之所以參與私賣鹽引之事,也是了對方的蠱。
大燕鹽使司轉運使三年一任,而大舅舅虞琛,正是長蘆鹽使司上一任的轉運使。
當時萬有良啼聲泣當堂指認,又有諸多和虞琛來往的書信與證據。而眾人皆知,萬有良乃是虞首輔的門生,與虞琛多有往來,他本沒有理由誣陷虞琛。
忽然被牽連其中的虞琛百口莫辯,當即就被下了詔獄。
之后三司會審,隆帝親自定罪,一切都十分匆忙。
私賣鹽引,販賣私鹽,貪污賄,條條都是抄家滅族大罪。外祖父一生積攢的賢良之名一朝毀盡,虞家滿門盡誅,聲名狼藉。
反而是最開始被牽扯出來的萬有良,因有虞家在前頭頂著,只判了流放。
而幕后主使之人,更是毫無損傷。
忠良背污名,小人坐高堂。
殷承玉現在想來,還恨得咬牙切齒。
他垂眸思索良久,方才冷聲道:“備轎,孤要去一趟南熏坊。”
——虞府正在南熏坊的紅廠胡同。
上一世沒能救下虞家人,一直是他的心病。
后來他登基,想要徹查舊案,卻因時間久遠,當時的卷宗和證據也都被有心之人焚毀,萬有良更是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人證證巨無,他連為虞家翻案,洗清污名都做不到。
若不是后來薛恕找到了大舅舅僅剩的脈,他恐怕至死都無法釋懷。
殷承玉下了轎子,看著頭頂“虞府”的牌匾,閉了閉眼平復心緒,方才邁步走了進去。
這一世,該是誰,便是誰。
一個都逃不掉。
*
殷承玉與外祖父和兩個舅舅一番長談,自虞府離開時,已經過了子時。
他倚在轎壁上,面雖有些疲憊,卻沒有來時那麼繃了,整個人顯得放松許多。
是以當轎子在慈慶宮門前停下,殷承玉看到打轎簾的竟然是薛恕時,都不覺得生氣了,甚至眼中還多了幾分笑意——若不是薛恕機敏,發現了引紙,他雖然也能設法讓大舅舅避開一劫,但必定沒那麼輕松。
“你大半夜不睡覺,就為了等在這兒替孤打簾子?”
薛恕搖頭:“我有東西想給殿下。”
說完,不錯眼地看著殷承玉,等他的回應。
殷承玉睨他一眼,沒再斥責他的冒犯:“進來說話。”
流云般的擺自面前飄過,薛恕又聞到了那清冷冷的梅花香。
很甜,很好聞。
他貪婪的捕捉著若有似無的香氣,大步跟在了后面。
今日耗費的心神不,殷承玉實在疲乏得,也懶得再端著架子在正廳同薛恕說話,便將人引去了寢殿的偏殿。
殿地龍燒的旺盛,他了大氅,又換了一輕便的常服和底鞋,才出來見薛恕。
“什麼東西這麼急吼吼要呈給孤?拿上來吧。”殷承玉懶洋洋靠在圈椅當中,端起茶盞輕抿一口。
他本是致的相貌,此時束發的頭冠取下,烏發半披,襯得如玉,眉眼秾麗。偏他不自知,姿態慵懶,眼波瀲滟,在瑩瑩燭之下,勾魂奪魄的。
仿佛皚皚雪地里,滿樹紅梅一夜綻放,燦燦灼人眼,
薛恕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一時竟無法挪開視線,黑漆漆的眼底波瀾陡生。
殷承玉不經意抬眸,與他的視線對上,頓時便沉了眉眼,重重放下茶盞:“薛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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