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開始,是想借我來引導趙家軍犯錯,讓他尋到可以名正言順手的機會。”季崇言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清冽的音聽起來有些微的涼意,可自口中吐出的熱氣卻還是讓姜韶覺到了幾分溫暖。
“我用了十幾年來看、來聽、來觀察他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季崇言說道,“人是復雜的, 且人心易變,要看懂他并非一件易事。”
姜韶手環抱住了他,兩人以一種互相環抱的姿勢抱著對方。
這是一種極安心的姿勢,隔著裳可以清晰的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他是個梟雄不假,卻又是個不想留下污點的梟雄。他也不夠灑,還是會在意眾人的看法。”季崇言說道,“可這在意也并非絕對的。就如放出鐘會, 讓鐘會為他辦事,作為換,他也會將自己的污點主置于人前。”
姜韶聽到這里,有些明白了:“所以,在不危及自利益的況之下,他是在意人的眼的。”
“待到趙家軍鏟除之后,究竟要不要讓我活著,他也在猶豫,我在此前并未找到他當真準備下手除掉我的證據,直到夜明珠被盜……”季崇言說到這里,忽地低笑了一聲,“夜明珠被盜讓他決定要除掉我。”
姜韶抬首向他看去。
季崇言低頭朝看了過來,眼溫:“可也是夜明珠被盜讓我遇到了你。”
所以這件事究竟是好是壞,實在難以一言定論。
“能遇到你,我覺得這件事的利要遠大于弊。”季崇言道。
姜韶垂眸靠在他的肩頭,幽幽嘆了口氣, 下一刻便聽季崇言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小舅還活著。”
姜韶心中一跳.
“我說的活著,不是你和周方刻意引導陛下做出的假象, ”季崇言說這話時, 語氣平靜,卻偏偏不容置疑,“他真的還活著。”
環抱住自己的手驀地收了,這是一種本能的,下意識的反應,季崇言低頭,看著孩子無意識的咬在自己的上,發白。
“怎麼了?”季崇言皺眉問道
耳畔這一聲“怎麼了”瞬間拉回了孩子飄遠的思緒,姜韶回過神來,問他:“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確實從江平仄和方知瑤的反應中猜到了什麼,心里也猜到了他還活著。
可這“活著”終究還只是猜測,不曾被證實過。想過待到一切事了,會從江平仄或者方知瑤的口中知曉事的真相。
卻沒料到告訴“他還活著”的,居然是季崇言。
“你怎的知曉他還活著的?”
季崇言看著孩子眼中的水,抓著孩子肩膀的手微微了,卻旋即又松了開來:“夜明珠被盜的當日,我被傳宮中。”他道,“新上貢了一批新奇之, 陛下傳我宮挑選。”
在外之上,陛下從來不曾缺過他什麼。
“事發時, 我在宮中。”季崇言說道,“因著挑選新奇之,還由大太監帶領,進了一趟國庫。”
“夜明珠被盜之后,我亦私下查了查,聽聞有一隊巡邏小隊在那個時候曾經在德清宮附近到了我。”季崇言說到這里,搖頭輕哂,“當日,我有沒有去過德清宮我自己最是清楚了,那個不是我!”
他這張臉還不至于滿大街都是。是以,那隊巡邏小隊遇到的,極有可能是那個盜走夜明珠的匪徒。
而同他這張臉長的極為相似的,直至如今,他只知道一個。
“夜明珠失竊之后,宮中軍四搜尋三日無果。兩宮門也嚴防把守,搜查每一個來往宮中之人,卻依舊毫無所獲。外人道是他武功高強。”季崇言淡淡的分析著,“武功高強不假,可要走,不驚城門守衛卻不僅僅是武功高強能做到的。”
“他,借用了我的份。”季崇言微微搖頭,“雖說年歲有些相差,可那些守城門的護衛哪個敢抬頭盯著我的臉一寸一寸掃視的?便是覺得‘我’‘憔悴’了些,又或者態度疲乏了些,可哪個會多想,敢多想?”
“這便是他功離開皇宮的真相。”季崇言道,“我在無意之間也算是‘幫’了他一把。”
“事發之后,我一直在等候陛下召見,詢問我當日之事,可陛下并未詢問過我。”季崇言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忍不住輕哂自嘲,“有時候,不詢問并非是一件好事。”
在陛下看來,是不是他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不管是與不是,他的結局注定都是要死的。
“這并非我胡揣測。”季崇言說道,“那隊巡邏小隊已不在宮中了,聽聞是陛下下令調走了他們。”
姜韶聽到這里,口而出:“這是人證!”
“不錯,這是人證!”季崇言點頭,抱著孩子的手再次收了,“待到一切都解決了,這隊人證就是陛下留下的,我勾結白帝舊部和趙家軍的鐵證。”
還是那句話,不到萬不得已,陛下殺人一定要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悉的做法同二十年前對趙小郎君的下手如出一轍。
他察覺到了陛下想要對他下手的意圖。
“他若是想留我一命,早就召我詢問當日之事了。”季崇言說起折下來,反應很是平靜,“正是因為不想留我命了,才問都不問。”
也是從那一刻起,他不再猶豫,下定了決心。
“去歲,我同林彥借查夜明珠被盜一案離京,特意去找了柴嬤嬤,也是想知道更多當年的真相。”
姜韶恍然:難怪去歲他會帶著柴嬤嬤來寶陵,甚至開始查二十年前的舊事。
世人眼中的天子外甥,圣寵至極,事實上卻是刻骨腐蝕的毒藥。他泡在這以糖為外表的砒霜中長至如今的模樣。
心仿若被蟲蟻突然咬了一口一般,酸痛的厲害,抱住了他,道:“我眼下才知曉我原先的想法有多天真。”
原本以為他不摻和進去便能好好活著,事實上,他過的比他們更艱險。
“所以,我才是自私的那個,明知自己于這等形勢之中,卻不肯放手,還要將你拴在邊。”季崇言低頭輕輕吻了吻孩子的眉心,幽幽嘆了口氣。
“你以為栓能栓得住?”孩子抬頭看了他一眼,睫輕到了他的下,“我若自己不想留,誰能栓得住?”
這一句話,讓季崇言心中稍安:方才,提及小舅還活著時,孩子的反應委實讓他在意。不過眼下聽了這一句話,倒是無妨了。
“小舅沒死,我敢確定。”季崇言說道,“不過他久不現,我猜他的狀況出了問題。”
當年白帝一事慘烈如斯,蠱與毒盡數織在那些人的上,即便是僥幸活下來了,多半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作為主帥的趙小郎君,必然劇毒纏,即便有最好的解藥也未必盡然。
否則,他又怎會鋌而走險,宮盜走夜明珠匣子里的解毒圣——并雪蓮葉呢?
“你覺得江平仄他們做錯了嗎?傻嗎?”安靜了片刻之后,姜韶問季崇言,“主將狀況有異,心心念念所求的真相反而給了他們致命的一擊!除了他們自己,沒人在意這些真相,多年的堅持化為泡影,你覺得值得嗎?”
“赤誠之心怎會是傻?”季崇言想也不想,便搖頭道,“二十年的堅持又怎會有錯? ”
“陛下多年的仁君形象是他們掀開了第一道裂口,”季崇言說道,“這些人的堅持自是有用的。”
當然,這些有用他們看得到,卻未必所有人都看得到。
“他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戰場上證明他們并非烏合之眾的機會,”季崇言低頭看向姜韶,道,“會有這個機會的。”
……
……
長安城依舊平靜,平靜的……
“恍若個病膏肓了的人一般!”錢三站在騾馬市門口,看著幾個盤坐在地上擺攤、打哈欠的胡人不住搖頭。
他還記得初進城時的長安城是什麼樣子的:五陵年互爭纏頭,白馬年春風得意,城中街道車水馬龍,路上行人肩接踵,騾馬市中到皆是賣的胡人商販。
可如今的長安城呢?似是個原本鮮活的年瞬間被人走了大半的氣,整個城池變得無打采了起來。
取樂笑鬧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忐忑不安,人心惶惶。
“天上神仙打架,地上百姓遭殃啊!”錢三“嘿嘿”笑了兩聲,向騾馬市正中盤而坐的幾個胡人藥商走去。
“怎麼賣的?”隨意抓了一把藥材,錢三“嘿嘿”笑問。
胡人藥商手“啪”地一聲,打掉了錢三抓藥的手,道:“不買不要!”
被打了手的錢三也不以為意,笑著瞥了眼面前的胡商,目在他下那黑乎乎的大痣上頓了片刻之后,笑道:“我不買,我們主家買啊!”
主家買?那關他什麼事?胡商翻了個白眼,正要出口懟一句,便聽錢三道:“我主家姓方。”
胡商原本渾不在意的神微凝。
錢三笑了笑,又道:“想買些藥材回去,順帶借個道。”
“我們商隊里也有個姓方的藥商,是個子,”胡商瞥了他一眼,目掃了掃四周,眼見無人注意他二人,這才湊近錢三,低聲音開口道:“借道之事需出城商議,這個時候,出城怕是不易!”
“無妨,我等有辦法。”錢三從袖中拿出一塊腰牌在胡商面前晃了晃,道,“你們隨我來便是。”
……
……
戰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明明距離自他一箭中王凜不過半月而已,卻仿佛過了半年也不止了。
李玄竟掀開簾帳走賬,對前來的文士手抱拳施了一禮:“江先生!”
他那一支羽箭,不僅惹來了朝廷的好奇追蹤,也惹來了面前這位文士的求見。
江南道雖說被楊衍把持著,可一個人不是一群兵馬,想要獨自越過江南道兵馬的阻擊,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這位文士一路甚至不惜偽裝為忠歸營兵馬送資的雜兵也要出來的目的只有一個。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江平仄問道。
“某李玄竟,家父隴西將軍李。”李玄竟說道,“在下這些兵馬有一部分是家父的私兵,還有一部分是山西守將張大將軍所贈。”
這些人……同當年之事毫無關系。
江平仄蹙眉看向面前含笑的李玄竟,問了出來:“你們要做什麼?”
這支兵馬無故竄出來,有傳言說這支兵馬是白帝舊部,可江平仄清楚的知道不是。
“我等要做什麼暫且還不能說,”李玄竟說道,“不過江先生,爾等需要什麼我卻是知曉的。”
李玄竟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江平仄:“京城那里,世子同姜四小姐有話要同江先生說。”
江平仄接過書信,只一眼就認出了書信上孩子的字跡。
一目十行的看過了這封書信之后,江平仄臉微凝。
“他們安排我等出城?”
李玄竟點頭:“要打仗自然要先出城,你們總不會想如二十年前一樣?留于江南道之避禍,看著天下紛爭,群雄并起,自己卻不戰場做個局外人吧!”
李玄竟此話的意思顯而易見了,江平仄眼底頓時一亮,只是這亮不過一閃,便再次暗了下去。
他搖了搖頭,道:“出來之后呢?我們可以做什麼?眼下打仗的雙方一方是前朝余孽,一方是朝廷兵馬,實不相瞞,”江平仄苦笑了一聲,指著自己布的眼睛,道,“我一閉眼就能想到當年戰友慘死的形!我們的人便是出來了,同你們一樣,做一支奇襲兵,可不管站在哪一方,都對不起當年死去的戰友!”
聽到這里,李玄竟看了眼江平仄,說道:“信上沒有說的,由李某口述。江先生,出來之后,你們無需留在這里,直接上京。”
直接上京?江平仄聞言頓時怔住了:“這等時候,便是普通商隊都無法通過各城池要道,我這一隊人便是再怎麼走山路,轉小道,在到長安之前,都早已被關卡要塞的兵馬攔截下來了,如何到的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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