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靶場,十張皮布環靶一字排開。
七八個王孫貴胄站在草地上,弓弦拉滿,箭矢便如銀蛇般破空而出,直飛靶心,幾下來,滿場喝彩。
謝斐準頭極好,只是連中三次靶心之后突然覺得沒意思了,“換一石的弓來!”
這話一出,場上幾人都納罕地看著他。
盛國公府的李二郎笑道:“兄弟幾個私下玩玩罷了,一石百二十斤重,已是武考的重量了,你真要換?”
謝斐角噙了抹冷淡的笑意:“我記得老國公爺如今還能拉兩石的弓,你不至于一石都不行吧?”
李二郎當即惱得紅了臉,“那就換一石的來!”
幾個公子哥兒面面相覷,愣了兩息的時間,立刻開始拊掌助威,場子瞬間熱絡起來。
只是他們這些人從未上過戰場,哪堪大用?即便花甲之年的老國公爺當年也是馳騁沙場數十年,弓馬嫻,臂力十分了得!豈是這些游手好閑之徒可以相提并論的。
李二郎取過侍從手中的重弓,挲挲手掌,咽了咽唾沫,弓弦拉開,立刻到了與方才只半石弓的差距,可海口已經夸下去了,場上多雙眼睛盯著,豈容他反悔?
一發力,脖上青筋出,卻死活沒辦法將這一百二十斤的弓拉滿。
箭矢離弦的那一刻,李二郎幾乎使出了吃的力氣,“嗖”的一聲過后,在場不知誰喊了一句:“二公子中了!”
眾人才要鼓掌喝彩,再定神一看,的確是中了,可那箭矢直接偏離軌道,牢牢釘在目標右數第二張環靶上。
這偏得還不是一星半點。
人群中有人強忍笑意,不敢泄出半點聲音,李二郎的臉直接黑了下來。
一旁的兵部侍郎之子著頭皮夸贊道:“能拉開就不錯了!二公子孔武有力,已是人中佼佼,再要正中靶心,那些武狀元豈不是都得無地自容了!”
李二郎險些閃了腰,此刻后背已經全都汗了,他了口氣,斂下方才跌面兒的尷尬,朝謝斐高聲道:“世子爺倒是試試!”
他就不信了,都是斗走馬的紈绔,謝斐又能比他強到哪里!
事實上謝斐這會心也十分沉重,腦海中一直回著皇帝方才的那句叮囑——
“皇叔回京,必然要檢查你的功課。”
謝斐握手中長弓,不想到他父親天生神武,十歲就上了戰場,像他這般年紀時,已經是南征北戰、憚赫千里的名將。
再看看自己,這麼多年養尊優,他手指修長干凈,指腹幾乎沒有繭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春水的大爺,哪里像鎮北王的兒子!
若是可以,真恨不得在手指現磨出幾道厚繭出來,多也能當做他這幾年勤勉課業的佐證。
謝斐的額頭滲出汗珠,掌心頻頻出汗,早已黏膩一片,并不比李二郎輕松多。
耳邊狂風鼓噪,在場眾人一顆心懸在天上,半點不敢分神。
眾目睽睽下,謝斐強自下心中那份惶惶不安,凝神屏息,目視紅心,指節施力弓弦。
離弦之箭破風而出,所有人的目都順著那銀黑的箭簇拉開一道整齊的弧線。
直待清楚看到那箭簇扎扎實實地沒環靶,才有人松了口氣,高聲大呼:“中了!中了!”
唯恐那靶到姥姥家去的李二郎怪罪,那句“這次真中了”狠狠憋回肚子里。
李二郎臉雖然不好看,但也沒到憤死的地步,反倒是松了口氣。
畢竟靶和三環,差距似乎也不那麼大,更是遠遠沒到碾的程度。
呵。
方才要一石弓的時候何等囂張,他還當謝斐打通任督二脈了,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謝斐放下手中的弓箭,盯著面前的靶子,暗自咬牙關。
中了,可惜只中三環。
誠然對于這些紈绔世家子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績,但謝斐并不滿意。
沒有人知曉方才這一箭他付出了怎樣的心力,面上雖然不顯,可他藏于袖中的右手仍在止不住地抖,右手指節疼得他想殺人。
他清楚地知道,這已經是他能夠出的最好績,倘若再給他一次機會,怕是還不如方才的李二郎。
而他父親呢,十六歲便能在馬上拉滿三石的強弓,若是在平地上,恐怕是力能扛鼎。
在他眼里,這僅有一石的弓箭豈不是與小兒手中的玩無異?
一旁的陵侯世子見他面不虞,走過來勸道:“阿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便是宮中的衛軍來,恐也沒幾個能將這重弓拉滿中靶心,再說,鎮北王不是快要回京了嘛,那可是你親爹,還怕他不指點你不?恐怕沒兩日,咱們這幾個加起來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出來,謝斐的臉更加沉如霾,直接將手中的弓箭扔給了一旁的侍從,頭也不回地邁步出了靶場。
掇園的戲才唱到第五出,離散場還有好一會,謝斐凝眉忖了忖,先去了勤政殿。
皇帝見他總算收了心,了修學的心思,自是十分欣,哪怕臨時抱佛腳也是一種進步。
得了批準,謝斐又匆忙趕往文淵閣,借來幾本前朝老翰林親手批注的古籍。
再趕回掇園時,戲臺下一眼掃過去,哪里有沈嫣的影?
他本就心煩意,如今更是不耐,直接將江年拎過來問話。
江年豈能任由他擺布,沒好氣地沖他吼道:“你明知道阿嫣原本就是要陪老太太上山的,還把拉進宮來,惹得一整日心神不寧,你這時候知道來找了?徹夜不歸的時候怎麼不想,和那花魁春宵一刻的時候怎麼不想想!”
謝斐聽到最后一句當即氣翻涌,沉聲打斷:“你說的什麼混話?我問你在哪!”
江年嗓門更大:“你鬼什麼!我可不是阿嫣,隨便你怎麼欺負!走了,去東岳廟了!你想做什麼,去山上把綁回來不?”
謝斐被吵得頭昏腦漲,扭頭大步踏出掇園。
程楚云瞧見謝斐森寒黑沉的臉,嚇得魂都沒了,趕忙跑過來拉了江年的袖,怯怯問道:“你們……你們怎麼吵這樣?”
……
那廂隋安遠遠看到自家主子冷若寒冰的一張臉,才跳下馬車,就被一腳踹在心窩上。
隋安被踹得一個趔趄,連連后退兩步,卻還得捂著口著頭皮上前,“爺,發生何事了?”
謝斐冷冷掃了眼雍華門外,厲聲問道:“你沒看到夫人出宮?”
隋安迷茫了一瞬,腦海中飛快地轉:“夫人出宮了?”
說完頓覺后悔,若不是出了宮,世子爺豈會問出這話。
“既沒上你的馬車,那便是坐的陵侯府的馬車。”謝斐著遠的宮門自語,眼里浮現出沉沉冷峻之,蜷起的手掌發出指骨錯位的聲響。
復又冷笑了聲,原來面上的順從都是假的,恐怕今日就從未想過跟他回府,全是搪塞罷了!
方才他勞心勞力又是剝蟹又是剝菱角的,當真是喂給狗吃了!
老太太邊又不是沒人伺候,就算去了又能頂什麼事!
何況他走之前還特意提醒過,接下來府事務繁多,父王的離北堂總要里里外外修葺布置一遍,不顧大局,偏在這節骨眼兒上賭氣,家里那些爛攤子誰來拿主意?
良久,他沉沉吁了口氣,攥的拳頭又松開。
罷了,他現在沒工夫想那些事了,去就去吧,就像江年說的,他總不能將人綁回來。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做。
謝斐回到府中,立即結合從宮中借來的幾本手記,將先前尚未完的策論再好生修改完善一遍,帶著文章連夜到閣大學士崔年府上拜訪。
崔年為三朝老臣,曾拜太子傅,是當今熙和帝的老師,他學問極高,又居高位,堪為天下讀書人的表率。
謝斐今日來找他,也是看中這一點。
距離父親歸京不到三個月,再去國子監上課肯定來不及,他基礎不扎實,從頭開始用功不現實,這時候也不講究什麼博學審問明辨篤行了,只盼得崔年指點一二,到時候父親問起功課,他也不至于手足無措。
手上這篇已經拖延三個月的策論,也耗費了謝斐一些心,不說文采斐然,可他自認還算引經據典、條理清晰。
可沒想到崔年看著看著,原本和悅的面容竟慢慢褪了笑意。
謝斐來時一顆雀躍的心瞬間被涼水澆了個。
崔年并不是那等刁鉆嚴苛之人,能讓他皺眉,想來不。
崔年反復斟酌一番后,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告訴他,“做文章講究的是言之有理、言之有、言之有度,先不說觀點如何,這些方案如何落實,實施過程中的困境又該如何應對,還是要再往下細化斟酌啊。”
謝斐忙拱手:“還請崔閣老指點。”
崔年捋著胡須,緩緩道:“世子罰我朝有罪之人不論罪責一律流放邊關苦寒之地,代替邊地一線將士首當其沖,抵蠻夷侵襲,老臣且問世子,正如盜鄰舍鴨是罪,盜皇家府庫亦是罪,難道同罪論?背主是罪,叛國亦是罪,豈能同日而語?”
謝斐當即找補:“安知今日盜取鄰舍鴨之徒,來日不會盜取皇家府庫?今日背主,明日說不準就是叛國,輕罪重罰,才沒有人再敢作犯科。”
崔年:“稚摘墻外青棗,也要流放邊關?”
謝斐臉一白:“這……我并無此意,稚當然是由家人教育。”
崔年:“稚是何定義?三歲、五歲還是七歲?”
謝斐:“……”
崔年搖搖頭:“罷了,你我姑且先將所謂的稚排除,那麼這些罪人充軍之后呢,他們可通曉當地言語風俗,可悉山川地形,會舞刀弄槍還是會排兵布陣?可都能一致向外?安知輕罪重罰者不會懷恨于心,通敵賣國?”
謝斐一時語塞,這些他都不曾想過。
崔年嘆了口氣:“守而不治,罪人再多不過是給蠻夷多筑一道毫無攻擊的人-城墻罷了。”
言罷又指出策論中多不當,說得謝斐臉一陣紅一陣白,向來不可一世的貴公子頻頻出汗,最后赧垂首道:“稚子無知,多謝閣老提點。”
崔年將那卷策論還謝斐手上,目向屋門外那一清寒的盈凸月,不知想起什麼,角微揚,似有贊許之。
“老臣還記得,當年鎮北王十歲之時作過一篇《治邊方略》,連太宗皇帝都贊不絕口,那篇倒是對邊陲蠻荒之地屯田、修渠、經營,甚至對于移民、聯姻、羈縻都有獨到的見解,有些方案沿用至今,說句功于當代利在千秋亦不為過啊。”
謝斐線抿直,默默了袖。
父親十歲就能作《治邊方略》,還能得到皇祖父的認可?
可他如今已經二十歲了,三個月才琢磨出這麼一篇東西,還躊躇滿志地跑來向閣老府上大言不慚,殊不知旁人眼里就如黃口小兒胡言語,連他父親的一手指頭都比不上。
崔年一通慨,回過頭來見世子面如土,只得盡力寬道:“虎父無犬子,世子爺有心修學,他日必定大有長進,鎮北王既是護國良將,亦是治世能臣,你有這樣一位父親,往后也無需老臣點撥了。”
謝斐牙幾乎咬出,聞言自苦地一笑,“多謝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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