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捧著那張彷彿重若千鈞的借券,吳九隻覺得整個人彷彿虛了似的。從前只看到其他人舉錢之後還不出來,一時不得不賠上田產兒等等慘狀,他還暗笑那些人不知算計清楚再行事,可這一回他信心滿滿地借了那五萬錢,月息還不算高,還不是險些萬劫不復?可即便如此,好歹不用家中那一百畝永業田,否則生彪悍最護著兩個弟弟的母親急之下,恐怕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郎君……”
杜士儀見吳九那臉上說不出是悲是喜,便擺了擺手說道:“不用多說了。總而言之,從今往後你就是杜家的人,好好記著這一點就是。另外,這家酒肆是你找的,可合我之前吩咐你的那幾個條件?”
“回稟郎君,都一一合了那幾個條件。這家酒肆賣的酒平淡無奇,飲食也比不過鄰近各家,店主幾乎都經營不下去了,所以……”
吳九這話還沒有說完,崔儉玄頓時瞪大了眼睛,口而出道:“怪不得剛剛那些酒食都無甚出奇之!杜十九,你就特意帶我來這種地方!”
“就因爲平淡無奇,改頭換面煥然一新的時候,那才稱得上是讓人大吃一驚。”杜士儀微微一笑,旋即便對吳九說道,“你下去把店主上來。”
不多時,那圓臉店主就誠惶誠恐地跟著吳九上了樓。發現食案上的東西都沒怎麼過,他不更加惶然,直到聽見杜士儀問他這店中所用庖廚和酒保時,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訥訥說道:“郎君,我這店小,僱不起人,所以兩個酒保實則是家中兒子和侄兒,後廚做飯食的,便是家裡老妻。那釀酒造飯的本事其實還行,可翻來覆去就只能做那麼幾道坊市上其他酒肆店家都會的菜,所以只能怠慢尊客了。”
此前這店主帶著酒保奔前走後,此刻又如此說話,杜士儀便明白其人老實。他微微一沉,隨即便開口說道:“那你這酒肆打算出讓?”
“啊……”那店主先是一愣,隨即便出了不知所措的表。好一會兒,他才極其沮喪地說道:“不瞞郎君說,我那一家子都是靠著這個小酒肆爲生,說是要賣,其實真的不捨得,而且若是沒了這酒肆,一家人都不知道要靠什麼過日子。如今丁授田已經幾乎是一句空話,我這一家子又是多災多難的,祖上傳下來那點田地,現如今剩下的只有不到二十畝,可稅賦卻還是按照授田的額度。這出讓酒肆我只打算要價八萬錢,可還是無人問津。其實就算真的錢到手,也熬不過幾年!”
杜家已算得上是家道中落,可不論如何都是名門世族,關於授田,杜士儀的記憶中沒有毫印象。當他拿眼睛去看崔儉玄時,這位崔十一郎也很直接地一攤手錶示自己不清楚。這時候,還是在縣廨中廝混了許多年的吳九彎下腰低聲解說。
“郎君,我朝授田是起自武德七年,那時候丁之男,每人授田百畝,其中二十畝永業田,八十畝口分田,永業田可世代承繼,但口分田按例是人歿後。可這年歲久了,人越來越多,荒地越來越,再加上很有人真的回口分田,自然而然就更不夠分了。到貞觀十八年,說是百畝,但實則分到手的能有三十畝就頂天了。可租庸調都是按照百畝的應授田額度,所以……”
儘管吳九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杜士儀已經明白了其中深淺。見那店主滿臉苦,他不得躊躇了起來,片刻之後就含笑說道:“原來是有這樣的苦。對了,還不曾問過店主尊姓大名?”
剛剛那店主見登封赫赫有名的徐家管事被人攔下,就連親自趕來的徐家之主徐繼只能在下面等人吩咐了方纔能夠上樓,再加上外頭停著那輛價值不菲的牛車,因而,此刻見杜士儀竟然對自己這麼客氣,他不有些寵若驚:“不敢當郎君垂詢,我姓唐,家中爺孃沒起過大名,因在家中行五,外人都我唐五。”
崔儉玄饒有興味地問道:“既有唐五,那豈不是你前頭還有四個兄長?”
“我那四個阿兄如今都過世了。”店主唐五的臉上出了一黯然,隨即強笑道,“所以我那侄兒方纔和我一塊過活。”
問到了別人的傷心,崔儉玄不有些不自在,乾咳一聲便不說話了。這時候,杜士儀方纔徐徐說道:“既是你生怕這酒肆賣了之後,沒了存立命的地方,我倒有一個主意。你若願意聽我的,我有回春妙法,可讓你這酒肆生意蒸蒸日上。”
唐五哪想到杜士儀一個世家子弟,竟然會管這種閒事。一想到這騎虎難下的局面,他咬了咬牙,隨即便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道:“但請郎君示下,我無所不從。”
“你這酒肆如今生意不佳,想賣了換錢,又怕賣出去丟了活路,既如此,我可以幫你一把。我這僕從吳九,本在縣廨掛名,如今辭了出來,便由他在你這兒經營一年。我恰好想起了一卷食譜,倒是可以用一用。”
唐五一時眼睛大亮,他生怕杜士儀只是虛言誆騙,等反反覆覆確定這是真的,他竟是連回答都來不及,一陣風似的蹬蹬蹬下了樓去。而一旁的吳九也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如此安置自己,可瞥了一眼食案上尚未收起的字紙,他一時也心熱了起來。於是,等到杜士儀問了他可識字,他立時連連點頭,道是跟著縣廨一個刀筆吏認過,卻是不會寫幾個字。
“你下去,先看看那唐五一家商量得如何。”
等到杜士儀遣了唐五下去,崔儉玄立時忍不住了:“杜十九,你還真是興致好,費這麼大功夫,就爲了這點小營生?”
“於你來說是小營生,可我家裡那一場火,家底都給燒沒了。雖則祖上還留著不田地,可要讓十三娘日後過得舒心愜意,也不能只靠那些看天吃飯的地。既如此,不如活學活用,把我時看過的那些食譜用上。須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如玉……既如此,書中亦有好食!”
崔儉玄還是第一次聽人拿著聖賢書這樣打比方,一愣過後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罷之後他使勁拍了拍食案,繼而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就衝著你那最後幾句話,這事兒我一定要摻一腳!天底下其他事我都沒什麼興致,但口舌之慾卻是我之最!”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本就是好事的,此刻立時點了點頭道:“起頭給了那徐繼的一百貫,便算作是你的本錢,到時候你等著收錢就是。不過,要做事,先飽腹,我帶著那食譜下去,便看看那唐五的老妻是真的沒有食譜方纔翻不出花樣,還是手藝拙劣吧。”
“那可好,這些飯食淡而無味,真心下不了口!我可等著你那藏食譜能做出些什麼好菜!”
日上中天時,當獨自在樓上等得整個人都極其不耐煩的崔儉玄聞到一香味從樓下傳來的時候,他頓時使勁吸了吸鼻子,最後竟是立刻跳下了地。須臾,他就看到店主唐五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陶碗上了樓來,臨到面前時,他只覺得其中幾塊大由濃油赤醬包裹著,旁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綠,香味再加上賣相,倒是讓人頗有食慾。等到這陶碗放在了食案上,他隨手拿起旁邊筷子嚐了一口,繼而便眼睛一亮。和他常吃的那些食不一樣,這一道菜卻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極其味,爛鮮香,竟是頗爲好味。
“好!”他一口氣又吃了兩塊,這才放下筷子問道,“這是什麼?”
“崔郎君……真的還好吃?”
見崔儉玄奇怪地點了點頭,唐五頓時心中大定,賠了個笑臉便說道:“杜郎君說,這是醬,一會兒還有其他的。”
接下來又是五六個菜,清一全葷菜,崔儉玄最初還饒有興致,可吃著吃著便不免覺得油膩了。待到發現總共十六道無一例外都是各種各樣的,等到眼看杜士儀上了樓,把抹手的手巾撂給了旁邊的吳九,他方纔皺眉問道:“怎都是?這太多了豈不是倒胃口?”
“你嫌多,那些三月不知滋味的尋常百姓,卻是求之不得。我這一卷食譜,便做全宴。”杜士儀信口胡謅了一個名頭,這才施施然落座,卻是對店主唐五道,“你那老妻倒是聰明得很,一點就通一學就會。既然契書已經定下,今後這一年,這小店便由我賃下,給吳九經營,每月我另與你一貫錢,一年之後便兩清,到時候你那老妻應該也上手了。只不過,你可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開門迎客?”
唐五立刻答道:“這我知道,自然是立時掛出全宴的水牌……”
“要這麼做,你就錯了!”杜士儀角出了一笑容,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時值臘月,正是坊市中一年最熱鬧生意最好的時候,那些小商小販自然都忙著在這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做些生意,多半都是帶著得如石頭的餅子和乾糧。可是,這天寒地凍的天氣,乾糧可以下嚥,涼水卻著實會凍死人,所以哪怕他們捱著中午一頓,回去之前總會喝些熱湯暖暖子。所以,你最初要掛出去的只有一塊水牌,那就是……賣鮮熱湯,一文錢一碗!”
“一文錢一碗!那豈不是……豈不是要賠本……”
“一文錢一碗,碗中得讓人看得到有一兩片,附贈白飯一碗。”
“咦?”
見崔儉玄亦是詫異難當,杜士儀方纔笑著說道:“別的店家都是要到屠戶那兒去買豬,而你這卻不用額外花錢。吳九數月前養了一批小豚,如今已經長,今天那些便是一大早送進城的,所用不過十斤而已。相比農家三兩頭養著的,這些豬吃的是飛蝗,質更加細,做菜最相宜。”
如今的士人很吃豬,只吃羊,原因很簡單,豕被許多士人當是髒——這也不奇怪,農家圈養的豬,但使有人看過豬圈景,決計會倒胃口一輩子絕不再吃,而且口腥味遠比羊的腥羶味更重。而吳九收的仔豬多,又全都是用各鄉捕蝗所得幹蝗去養,無論是質還是量都決計不同。最重要的是,橫豎這些繼續屯著也是浪費!
杜士儀說著看了吳九一眼,繼而方纔不疾不徐地說道:“如是五天之後,再掛上另一塊水牌,三文錢食任點一樣,米飯湯各一碗,立等可取。須知如今價大跌,在三十文一斤上下,別的酒肆飯館顧忌本,就算有心也沒法效仿。而來坊市的各人等不,如是自然有人嘗試。於是你每隔三兩日掛出一塊新水牌,把一樣樣的菜名漸漸掛出去,臨到最後,再換全宴!只記得,每樣菜一律三文。那些只有的,大可量足些,似剛剛第一道那大的,一塊足矣。”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加重了語氣說道:“而掛出全宴的招牌之後,你便可再掛出另一道水牌,寫明全宴共有食十六道,每人六文,湊足十人,便開一席,衆人以大食案共餐。至於散客,你只令你那個腳麻利的侄兒接待,甚至可以徑直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坊市那些攤販那兒去。而店堂有限,坐不了太多人,你大可把調味好的賣出去,讓人回家自己做。如此臘月和接下來的閏月正月過去了,待賬目出來了,再作計較!冬日新鮮菜蔬難得,食正賤,卻因天寒需要多吃葷腥暖,所以這幾個月正是做這檔生意的時候。這些都是現的,你這店裡只要多囤一些米麪佐料之類的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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