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頭縣廨那些公堂廳房相比,縣廨後頭供人居住的舍卻有幾分小巧雅緻。此時此刻,聞訊迎了一行人進來的崔圓親自打了傘給崔儉玄遮風擋雪,口中卻說道:“郎主本就想趁著年前去盧氏草堂探十一郎,順帶拜上盧公,可巧知道十一郎和杜小郎君一塊來了,明公別提多高興了。”
他一面說一面轉頭看了一眼由另一個僕役打傘服侍的杜士儀,又突然用左手輕輕拍了拍腦袋:“看我這記,好教杜小郎君得知,杜小娘子今早才由我家娘子接到了舍,誰知道郎君這就來了,這可不是天底下最巧的事?”
杜士儀正想著吳九所求,此刻乍然聽得杜十三娘竟然也在這裡,他頓時喜出外。果然,才三門,他就看到那邊寢堂檐下,杜十三娘正扶著竹影的手站在那兒翹首等待,一看到他,那眼眸中頓時流出了無比欣喜的表。
倘若不是旁邊一箇中年婦人開口說了一句什麼,差一點兒就忍不住直接穿著錦靴徑直踏雪來迎。他見狀連忙加快了腳步,待到近前時,就只見崔儉玄對著那婦人長揖行禮,口稱七嬸。他記得聽崔儉玄提起過,崔韙之的夫人彷彿出自瑯琊王氏,連忙也上前行禮道:“拜見夫人!”
王夫人含笑扶起了崔儉玄,又連忙喚杜十三娘將杜士儀也攙扶了起來,這才親切地說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今日我纔剛讓人把十三娘接了過來,卻不想傍晚十九郎又和十一郎聯袂而來,這還真是天意!竈上已經炙好了鹿,你們快進屋祛祛寒氣,正好是晚飯的時辰了!”
杜十三娘握著杜士儀的手,等到跟著拉了崔儉玄的王夫人進了屋,趁別人不注意,連忙低聲對兄長解釋道:“阿兄,是王夫人派人多次相邀,我實在是回絕不得……”
“沒事,你一個人和竹影他們幾個住在峻極峰下,本就寂寞,到崔家走走也是應有的往來之義。”說到這裡,杜士儀便輕輕捋了捋杜十三娘左邊那小巧可的垂髫,這才輕聲說道,“本來今天大雪紛飛,我還不想回登封縣城,打算去峻極峰下草屋看你。幸好被崔十一給拉了來,否則到那兒撲了個空,便後悔都來不及了。所以,你這一趟來得好!”
杜十三娘被杜士儀說得異常高興,忍不住把頭擱在了兄長胳膊上。而走在前頭的王夫人不經意回頭一瞧,卻瞥見杜士儀右手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皮囊,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沉了起來。下一刻,就只聽崔儉玄一聲嚷嚷道:“哎呀,這總算是暖和了……一路跑馬吹風,我都快累死了!七嬸,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呢?”
崔韙之雖有庶子庶,但嫡出卻只有一子一,平素只有後者出來見客。這會兒,王夫人便當杜士儀是通家之好似的,笑對邊的婢吩咐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就只見婢們簇擁著兩人出來。前頭是一個大約七八歲圓滾滾的小胖子,長得憨態可掬,上來見禮過後,立時湊到崔儉玄邊一口一個十一兄,等崔儉玄隨手丟給了他一個不值錢的小木人,他立刻如獲至寶眉開眼笑。而落在後頭的崔十七娘約和杜十三娘相仿的年紀,和弟弟相比,顯得有些怯,襝衽行禮後,便躲在了王夫人後,可仍然不時悄悄好奇地打量杜士儀一眼。
此刻崔韙之尚未回到寢堂,晚飯自然不便開席,王夫人就吩咐婢擺上酪、漿以及四餅。杜士儀雖則飢腸轆轆,可看到崔儉玄二話不說就委實不客氣地大吃大嚼了起來,他只覺得沒吃就飽了,最後索只用了半杯漿,更多的神都用在了應付王夫人那些看似隨意,實則帶著考較的問題上。好在這種不好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不過一會兒,就只聽前頭傳來了一聲“郎主回來了”。不多時,一便袍的崔韙之便大步進了屋子。
“我正想親自去一趟盧氏草堂,問問十一郎你年前何時能回東都,沒想到你就和杜十九郎來了。”崔韙之扶起了崔儉玄,又擡手示意杜士儀也坐下說話,等到自己在居中主位上坐下,他掃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親生兒子,又笑道,“今日都是自家人,不拘禮,大家不妨隨意鬆乏一些。”
本就只是勉勉強強跪坐的崔儉玄立刻把一條從下挪了出來,很是隨便地垂在了矮座榻的前頭,他這麼一帶頭,崔小胖子自然跟著照做,杜士儀自然也樂得換了盤膝趺坐,只有王夫人和杜十三娘崔十七娘三個子依舊優雅地跪坐在那兒,彷彿沒聽見那隨意鬆乏的吩咐。須臾,婢們便送上了一食案。每食案上都是一套白瓷碗碟,佐料碟子中盛著花椒鹽粒等等,但菜蔬卻是一樣皆無。跟著,方纔只聽外間一陣響,竟是三四僕婦合力擡著一隻串有烤鹿的架子進了屋子。
東西一進屋,一陣香味便四溢了開來,崔儉玄彷彿是應了那不拘禮四個字似的,還使勁了鼻子,眼睛一時爲之大亮。杜士儀則是冷不丁發現,那崔小胖子也學著崔儉玄的樣兒閉著眼睛深深吸了兩口氣,毫沒發現上首的崔韙之已經眉頭蹙。使勁嗅了好幾下,崔儉玄便看著崔韙之笑嘻嘻地說道:“七叔不在意我先挑吧?”
“你還真是不客氣,也不知道讓著十九郎和十三娘。”見杜士儀欠了欠,杜十三娘亦是笑的,他方纔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也罷,你自己吃那一塊,自己挑!”
“先把鹿鞭割下!”崔儉玄毫不客氣地嚷嚷出了這麼一句話,見其他人全都爲之瞠目結舌,他這才壞笑道,“然後給七叔呈上來!”
“臭小子!”崔韙之一下子給氣樂了,口而出笑罵了一聲,隨即就嘆道,“還以爲你跟著盧公能夠學得文雅一些,居然還是這麼信口開河!”
“盧師講求的是順其自然,可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
崔儉玄得意洋洋地做了個手勢,見其中一個廚娘打扮的僕婦瞅了一眼主人和主母,最終小心翼翼割下了鹿鞭,雙手呈到了崔韙之前頭的瓷盤中。儘管如此,當面被侄兒當了打趣對象的崔韙之哪有興趣當衆用這樣的壯之,不聲將其擱在了一邊。
好在崔儉玄接下來只是要了一塊,自己的兒子崔二十五郎也依樣畫葫蘆要了,杜士儀要了一塊肋,至於王夫人則是以主母的姿態,替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各自割了一小塊嚐個鮮而已。這時候,崔韙之方纔示意割了一塊前,揮揮手讓人將剩下的鹿擡了下去。此時此刻,便有人上來上了各菜蔬,不都是冬日難得一見的時鮮,再加上一小盅鮮魚湯,各點心,一小碗白米飯,這便算是都齊了。
雖說是食不言寢不語,但崔家這一頓飯顯然並沒有恪守那些古老的規矩。衆人一面吃一面談天說地,大部分時間,人們都是在傾聽男人們的話,而崔小胖子年紀太小不上,始終都是崇拜地盯著崔儉玄。而杜士儀自然不會在崔家的地盤上和崔十一郎搶風頭,除非崔韙之問到自己,否則他輕易不開口。然而,等到崔韙之彷彿不經意地提到一個人名的時候,他一下子便留了心。
“盧相公十一月去世,源相公雖說剛拜了相,但姚相公又病了,一直都在養病,源相公竟是政事堂和皇家禮賓館兩邊跑,忙都忙不過來。”崔韙之一面說話,一面審視著崔儉玄的表,“偏偏紫微省擬好的大赦天下詔書送上去,聖人大筆一揮,偏偏把那個趙誨給圈了出來,一時上下一片譁然。”
崔儉玄聽得大皺眉頭,旋即不耐煩地說道:“七叔沒事說這種朝廷大事幹什麼?你又不是政事堂那些相公,我也還沒仕呢!”
“哈哈,大概是白天在公堂之上這些消息看多了,一時忘了這不是和屬僚在一塊。”
崔韙之自失地拍了拍腦袋,繼而隻字不提剛剛的話題。及至天漸晚,他便笑呵呵地留了崔儉玄住在從前的那間客房,卻又善解人意地讓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在外間一個小院相對的兩間廂房。等到婢們把一雙兒也帶了下去,他方纔若有所思地了眉心。
王夫人屏退了婢,旋即不解地問道:“七郎適才爲何要提到朝廷大事?”
“十一郎就是這子……如今看來應是我想錯了。”
崔韙之嘆了一口氣,隨即輕聲說道,“崔氏從祖上傳承至今,最是枝繁葉茂的,共有十支,清河崔六支,博陵崔四支。我和十一郎的父親是同一個祖父,同屬許州鄢陵這一房,到如今十一郎這一代,已經是枝繁葉茂人丁興旺。每一代雖有族長,但執掌族中真正大權的,卻另有人在。先父那一代,是十一郎的祖父執牛耳,我這一代,本該是十一郎的大伯泰之爲本房之首,可十一郎的父親在誅韋氏的時候異軍突起,奈何後繼乏力,爵位雖高至國公,終究比不得四兄泰之穩穩當當一直在中樞。現如今到了十一郎這一輩,若能及早知道這一代本房全力栽培的人是誰,對於二十五郎來說,將來便能走許多彎路。”
見王夫人眼睛一亮,崔韙之便嘆了口氣道:“不過也不用著急,相比從前一度到了存亡關頭,如今天下太平,我不求二十五郎將來能執掌本房,只求他仕途穩當,子孫滿堂就行了。更何況事本就不是一定的,六兄諤之,不就是差點越過了四兄?對了,十一郎在東都時,世家子弟無不繞道走,卻能和杜十九郎相善,足可見這杜十九郎有些不同。我觀其人恐非池中之,你可知道,崔圓剛剛報了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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