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青丘收拾了四五件裳,打了個包裹,再倒杯冷茶潤了潤嗓子,便火急火燎地趕去了折的十裡桃林,想厚無恥地再同他討些丹藥。
不過走到半路,便見著折踩著一朵祥雲急急奔過來,後頭還跟著騎了畢方的四哥。
他們在我跟前剎住腳。
四哥一雙眼睛冒,道:“小五,大約你今日便能一償多年的夙願了。我們將將從西海趕回來,疊雍他昨夜折騰了一夜,今早折使追魂追他的魂,卻發現墨淵的魂已不在疊雍元神中。我們正打算去炎華中看看,墨淵睡了七萬年,想是挑著今天這個好日子,終於醒了……”
我愣了一愣,半晌沒轉過神來。待終於將這趟神轉過來時,我瞧得自己拉著四哥在我跟前一晃一晃的手,嗓子裡躥出結的幾個字:“師、師父他醒了?他竟醒了?”
四哥點頭,複蹙眉道:“你包裹落下雲頭了。”
我曉得墨淵不出三個月便能醒來,掐指一算,今日離疊雍服丹那日卻還不滿兩月,這樣短的時日,他竟能醒過來。他真的醒過來了?
七萬年,四海之,六合之間,我避在青丘裡,雖沒曆那生靈塗炭天地暗換,卻也見著青丘的大澤旱了七百七十九回,見著那座百年便移一丈的謁候山從燭他們府直移到阿爹阿娘的狐貍旁邊。七萬年,我人生的一半。我用一半的人生做的這唯一一件事便是候著師父他老人家醒來。如今,他終於醒過來了。
折在一旁低低一歎:“倒也不枉夜華那小子散了一的修為。”
我酸著眼角點了點頭。
四哥笑道:“夜華那樁事我聽折說了,他倒是顆實實在在的種。可你這時運也忒不濟了些,剛償清墨淵的債,又欠下夜華的。墨淵你能還他七萬年的心頭,這夜華的四萬年修為,你卻打算怎的?”
我出折扇來擋住發酸的眼角,答他:“我同夜華終歸要做夫妻。我以為夫妻間相知相,誰欠誰的,便無須分得太清。”
折站在雲頭笑了一聲,道:“這回你倒是悟得徹。”
畢方輕飄飄道了聲恭喜,我應承了,還了他一聲謝。
折和四哥走在前頭,我撥轉雲頭,跟在後頭。夜華那可暫緩一緩,當初我拜師昆侖虛學藝時,很不像樣,極難得在墨淵跟前盡兩回弟子的孝道。後來懂事些,曉得盡孝時,他卻已躺在了炎華中。
此番墨淵既醒了,我強抑住一腔的歡喜之,很想立時便讓我這個師父看看,他這個最小的弟子也長大了,穩重了,曉得疼惜人了。
小十七過得很好。
因我做墨淵弟子時是個男弟子,正打算幻當年司音的模樣,卻被折抬手止住了,道:“憑墨淵的修為,早看出你是娥,不拆穿你不過是全你阿爹阿娘一個面子,你還當真以為自己唬弄了他兩萬年。”
我收好折扇,做出笑來:“說得是,阿娘那個法唬弄唬弄我十六個師兄還,我一向就懷疑要唬弄功師父他老人家有些勉強。”
我們一行三個靠近楓夷山的半腰,我搶先按下雲頭,半山月桂,幽香陣陣。
踩著這八月的清秋之氣,我一路撞進炎華中。
繚繞的迷霧裡,的盡頭,正是墨淵長睡的那張冰榻。
這樣要的時刻,眼睛卻有些模糊,我胡搭手去抹了把,手背指尖沾了些水澤。
冰榻上綽綽坐著個人影。
我幾步踉蹌過去。
那側靠在冰榻上的,正是,正是我沉睡多年的師父墨淵。
他偏頭瞧著近旁瓶子裡養的幾朵不值錢的野花。那神姿態,同七萬年前沒一分別,卻看得我幾潸然淚下。
七萬年前,我們師兄弟值打掃墨淵住的廂房,我有個好習慣,在屋裡的小瓶中幾束應節的花枝。墨淵每每便是這麼細細一瞧,再對我贊許一笑。
那時我每每看到他對我這一個贊許的笑,便覺得自豪。
我撞出的這一番靜驚了他,他轉過頭來,屈抬手支著腮幫,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過來讓師父看看,這些年,你長進得如何了。”
我掐了把手頸子,揣著急擂鼓般的一副心跳聲,眼眶熱了幾熱,微微撲過去,抖著嗓子喊了聲師父,千回百轉的,又傷又歡喜。
他一把接過我,道:“怎麼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唔,這子不錯。”
折開霧踏進來,後頭跟著四哥,笑道:“你睡了七萬年,可算醒了。”
炎華中清冷,我打了個噴嚏,被四哥拖出了。折同墨淵一前一後踱出來。
當年昆侖虛上,我上頭的十六個師兄,除了九師兄令羽是墨淵撿回來的,另外十五個師兄的老子們在天族裡頭都有分量。七萬年前墨淵仙逝後,聽說師兄們尋了我幾千年,未果。後來便一一被家裡人回去,履他們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昆侖虛探過一回,回來後唏噓道,當年人丁興盛的昆侖虛,如今只剩一個令羽和幾個小子撐著,可歎可歎。
我不曉得若墨淵問起我昆侖虛,我該怎麼將這樁可歎的事說出口。
我一路忐忑回狐貍。
不想他開口問的第一件事卻並不是昆侖虛。
他坐在狐貍中,迷穀泡上來一壺茶,我給他們一一倒了杯,趁我倒茶的這個空隙,他問折道:“我睡的這些年,你可曾見過一個孩子,長得同我差不多的?”
我手中瓷壺一偏,不留神,將大半水灑在了四哥膝頭。
四哥咬牙切齒對著我笑了一笑,忍地將膝頭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這麼多年裡,我只見過一個人同墨淵長得差不離,這個人便是我的準夫婿夜華。
夜華同墨淵長得一張臉,初初我雖有些奇怪,但並未覺得他們有何幹系。
我覺得大約長到極致的男子都會長這個模樣,夜華標致得極致了,自然就是這個模樣了。
但聽墨淵說話的這個勢頭,他們兩個,卻不僅像是有幹系,且還像是有大的幹系。
我兌起一雙耳朵來切切聽著,折呵呵了兩聲,眼風裡瞟了我一眼,道:“確然有這麼一個人,你這小徒弟還同他相。”
墨淵過來看了我一眼,我臉皮紅了一紅。這境況有點像和郎私定終的小鴛鴦,卻運勢不好攤上個壞的妹子,被這妹子當著大庭廣眾將揣著的風月事嚼給了爹娘,於是,我有點不好意思。
折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遞眼。我瞧他遞得眼都要筋了,只得故作從容道:“師父說的這個人,嘿嘿,大約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們天族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淵浮茶水的手頓了一頓,低頭潤了口嗓子,半晌,不聲道:“這個選娘子的眼,唔。”抬頭道:“你那未婚夫什麼?何時出生的?”
我老實報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親弟弟,就這麼給你拐了。”
我五雷轟頂道:“啊?”
眼風裡虛虛一瞟,不只我一個人,折和四哥這等比我更有見識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的模樣。
墨淵轉著茶杯道:“怪不得你們驚訝,就連我也是在父親仙逝時才曉得的,當年母親雖只生下了我一個,我卻還有一個同胞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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