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的夏天, 章二河回來了,回來辦份證遷戶口,早年管得不嚴, 不要,現在管的了, 不回來辦一下生活都不方便,所以章二河著頭皮回來了。
在章二河的想法里, 家里有老五在,不管怎麼樣他媽都不會過得太苦。可回來一看,村里人家都修了磚瓦房,就他們家還是以前那老房子, 因為年久失修, 更顯破敗。
陳金花正坐在院子里挑小青菜, 冷不丁就聽人吆喝:“金花嬸子,你家二河回來了!”
陳金花猛地抬起頭, 盯著震驚的章二河看了三秒,一把扔掉小青菜:“你個沒良心的, 你還知道回來, 你怎麼不等我死了再回來。瞧瞧你這窩囊樣子, 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 知道你妹考上大學找了個好對象, 所以想回來了。想得,你給我滾,想沾你妹的,想得!”
被罵的章二河回不過神來,他媽怎麼老這樣了,頭發白了, 腰也彎了,廋的臉上顴骨突出全是褶子,整個人彷佛水了一圈。
陳金花掄起旁邊的蘆葦桿子沖上去,“滾,滾出去,有本事走就有本事別回來!”
“媽!”章二河聲哽咽,不躲不閃地站在那兒挨打,不管怎麼樣,他一去不回頭都虧心。當年在老家是真的待不下去了,走到哪兒都被人指指點點,也是被他媽寒了心腸見了就難,所以想出去闖闖,看能不能闖出個名堂。結果差點死在外面,好不容易能養活自己,有點閑錢了,他想寄回來,但是小蔡不同意。
小蔡是他在外面找的老婆,是工地上做飯的,前頭丈夫從架子上摔下來沒了,賠償款被婆婆小叔子給吞了,婆家還把和三個年的孩子趕了出來,怪可憐的。也不知道的,大概是圖有個人照顧吧,兩個人就走到了一塊。在一起后,日子的確好過起來,有家了,回家就有熱騰騰的飯吃,有干凈服穿,還有孩子的熱鬧,生活一下有了熱乎氣。就是小蔡把錢看的太,每次他說要寄點錢回去,就會歇斯底里地鬧,鬧得他頭大,漸漸的他不敢提了。
“媽,你別打了。”章思甜從廚房里沖出來拉住暴怒的陳金花。
陳金花反手就是一個掌:“反了天了,我教訓兒子得著你管嗎?你算個什麼東西,你就是個災星,都怪你克死了我家老四,我家老四最孝順了。要我家老四在,我怎麼會這麼辛苦,你個沒用的廢,一點活都干不好。”
章思甜在陳金花這里的份是可變的,清醒的時候,才是那個考不上大學的章思甜。糊涂的時候,可能是姜慧可能薛芳草也可能是杜華,反正就不是自己,在糊涂的陳金花認知里,自己在北京上大學。
習以為常的章思甜沒有反駁,只對章二河說:“二哥,你先躲一下,媽火起來打人沒個準。”
“甜甜,你是甜甜?”章思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人都呆住了。
章思甜苦一笑:“是我。”知道二哥震驚什麼,震驚變了這幅模樣,就像一個地地道道的村姑。看著鏡子的自己,也會懷疑,這是自己嗎?應該……應該是什麼樣的。已經想不起來,開始懷疑那個千百寵不知人間疾苦的章思甜是不是臆想出來的,因為生活太苦,所以做了灰姑娘的夢。
“你不是上大學去了?”章二河還記得陳金花說的話。
“老二你傻了,是老四家,怎麼可能是甜甜,甜甜在北京上大學。”陳金花怒聲打斷,“我告訴你,你別想上甜甜。我們娘兒倆最苦的時候,你跑出去逍遙快活,現在我們熬出頭了,你就上來,想得你,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媽怎麼了?”章二河終于意識到陳金花的不對勁。
章思甜笑容更苦:“媽有點糊涂了。”
章二河圖遭雷擊。
“你才糊涂了,”陳金花啐了一口,“老娘清醒著呢,趕做你的飯去,別想懶。”扭頭來又用蘆葦桿子趕章二河,“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你就是死在外頭,也別想回來,我沒你這樣的兒子,喪良心的玩意兒,老天爺怎麼不打個雷劈死你這個畜生。我告訴你,就算你要飯,我也不會可憐你給你一口飯吃,你這樣沒良心的東西,死活該。”
“媽!”章二河紅了眼眶。
“別喊我媽,我沒你這樣沒良心的兒子。”陳金花冷笑。
最后,痛不生的章二河離開家去了章二伯在,也知道了他離開后家里發生的所有事。
老五退伍轉業辭職下海做生意,失敗后去外面闖,和他一樣一去不復返。
甜甜不想復讀,離家出走,把他媽活生生給急糊涂了。
他媽糊涂后,甜甜倒是長大了,挑起家里膽子。又復讀了一年,還是沒考上,他媽終于不再比甜甜復讀,但是糊涂的更加厲害。
清醒的時候,一天到晚哭天抹地說自己命苦沒指然后罵人。糊涂了反倒高興點,認定甜甜上大學去了,馬上就能福。
就是可憐了甜甜,一個孩子養家糊口。當年他媽那麼疼甜甜,路都不舍得甜甜走,現在倒好,甜甜都能下地種田了。
章二河捂住眼睛,可捂不住下流的眼淚。
“二河啊,這些年你去哪兒了,怎麼都不回來看看你媽,這幾年你媽是真苦。”
章二河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還有問你在外面是不是另外家了。
章二伯看出章二河尷尬,打發了看熱鬧的村民,讓章二河跟著他進屋,他來問。
面對一直尊敬的章二伯,章二河沒瞞支支吾吾地說了自己的況。
聽罷,章二伯覺得諷刺極了,“早些年你被你媽轄制著虧待你媳婦,現在被你媳婦轄制著虧待你媽,你就沒個自己的注意,只會聽兩個娘們的話。”
章二河面紅耳赤,要是有條地都恨不得鉆進去。
章二伯淡淡地看著章二河,說什麼媳婦不讓,其實還不是自己不肯,他要是想孝順,媳婦能攔得住。當年姜慧讓他別那麼孝順,他不是上手就打,著姜慧和他一起孝順。姜慧離了,他撐不住兩年就跑了,找個厲害新媳婦,倒是不顧他媽死活。
章二河低著頭,不吱聲。
“你回來是有事吧?”章二伯一臉了然。
章二河吭吭哧哧說自己要辦份證遷戶口。
章二伯就問:“辦了份證之后呢,你媽你就不管了,丟給甜甜?”
“我,我會寄錢回來。”章二河愧得慌,“以前我是不知道,我以為有五洋在,往后我會寄錢回來的。”
“你媳婦要是不肯呢?”
“我掙的工資,我能做主。”章二河聲音發虛。虛的章二伯都知道這話做不得準,老二被他那媳婦吃的死死的,那顯然是個潑辣的,還是個有算計的,“這麼多年,你怎麼就不生個孩子,替別人養孩子算什麼。說句不好聽的,等你把的三個孩子養大,用不著你了,小心一腳把你踢了。”
“不會,”章二河忙道,“我們想要孩子,就是年紀大了一直沒懷上,這也是沒辦法的時候。那三個孩子都孝順的,把我當親爹待。”
章二伯冷笑:“你能掙錢,當然把你當親爹,等你掙不來錢了,看他們怎麼對你。二河啊二河,不是二伯故意要說你,你可真是的,以前自己親生的孩子不養,現在倒是上趕著去養別人的孩子。你可別替人家把孩子養大,然后老了找狗蛋幾個給你養老。”
章二河又低了頭,漲紅的臉一點點變白,“不會,我沒這麼不要臉,我沒養過他們,不會找他們養老。是我對不起狗蛋兒他們兄妹,他們還好吧。應該好的,他們媽是大學生,肯定過得好。”
章二伯冷哼一聲:“好著呢,狗蛋兒大學畢業出國留學去了,牛蛋兒今年軍校畢業,畢業就是軍,部隊里有他兩個舅舅在,路順著呢,最小的丫丫今年高考,和媽一樣考上了省城大學。”
章二河久久回不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聲道:“都考上大學了,真好,真有出息,隨他們媽。好,隨他們媽好。”眼淚不知不覺奪眶而出,章二河用手了一把,越差越多,改用手臂眼淚,得整條手臂都漉漉的。
看得章二伯心里不是滋味,要不是他不靈清,三個這麼好的孩子,那是多大的福氣。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章二河言又止片刻,還是著頭皮問出來,“姜慧也還好吧,給孩子們找爸了嗎?”
“怎麼,沒找的話,你還想回去。”章二河微微瞇了下眼。
章二河苦苦一笑:“我哪有這個臉,就算我想,姜慧也不肯同意,是大學生,怎麼可能看得上我,我沒這麼不要臉。”
章二伯打量章二河,想想自己不說,總有好事的會告訴他,便道:“好的,一路讀上去,都是專家教授了。結婚倒是沒聽說,可人家那條件,保不準就是有了不公布。”
章二河怔了怔,心里就像是打翻了調料瓶,什麼滋味都有,什麼滋味都說不出,就是心里空落落的厲害。
因為陳金花糊涂的厲害,當家作主的是章思甜,并沒有為難章二河,配合著章二河辦了各種手續。
這樣,章二河心里更加難,著面黃瘦的章思甜,他拿出錢:“甜甜,這點錢你拿著,給自己給媽買點好吃的。”
小蔡說回來有求于人肯定是要掏錢的,就給了他三百塊錢,他小兩個月的工資。
章思甜沒推辭,家里的確缺錢。
“媽就辛苦你了,我有空會回來看看媽,有事你給我打電話。”章二河保證。
章思甜笑了笑,說好的。
可事實上,章二河再沒有回來過,連一個問候電話都沒有。
冬天的時候,陳金花摔了一跤,章思甜打電話給章二河。來接電話的不是章二河,而是小蔡,把章思甜罵得狗淋頭,還警告以后不許再打過來。
隔天章思甜再打,無論是章二河還是小蔡都沒來接電話。章思甜就沒再打了,果然那些好聽的話只能聽聽,有求于人自然撿好聽的說。能十三年不聞不問,二哥的良心也就那樣了。
怪二哥?二哥以前是真的孝順,寧肯著自己二嫂侄子侄也要讓媽和吃好,一點活都不讓媽干,媽有個頭疼腦熱,比媽自己還張。
當年的孝順是真,現在的絕也是真,二哥應該是把所有的孝順都在前些年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