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水線從高空墜下, 穿過城上方的夜空。
這是當朝皇帝的寢宮,麗德殿。它有些特別,以千片琉璃瓦作頂, 是前朝的宮殿,每當這個時候, 雨點打在瓦片上,聲音總比別要清脆些。
傅玨聽這個聲響, 它能讓鎮定。即使當初有人勸告, 琉璃易碎, 以麗德殿作為寢宮不妥,也全然不在意。
天命之人,不畏懼這些。
歷史上不乏深信鬼神的帝王,但不會是其中之一,即使天下都以為圣上厭佛喜道,但只有親近的人知道,帝喜道,不過是喜它事。
皇帝總需要點東西沉迷其中才正常, 、詩歌或是騎狩。選了一件最不耽誤時間的好,便是修道。禮佛還需抄經祝拜,修道,只修個清靜。
譬如今夜, 雨腳如麻, 雨聲煩,但只覺到清凈。
燈油添了三巡, 奏章已經批覽完畢, 傅玨坐在案邊, 卻沒有起。
在回想白日里收到的那封信, 信容關于最看好的那個兒。
傅蕊。
不是曾被當著群臣夸贊“此類朕”的長姐,也不是年滿腹經綸,能同當朝宰相辯論幾十回合的小弟。傅玨看重的,從來只有傅蕊一個。
要選擇的皇嗣,必定要最能坐穩這個位置。
長只因解毒而生,再怎麼醫治,也很難活過三十。小兒子心善,年歲也小,沒有時間等待他長。
這個從小便學會藏拙的次,是傅玨一開始就寄托了厚的人選。
傅蕊固然有很多缺點,不夠漠然,有些懶散,某些事上表現又的太過天真,最重要的是,沒什麼野心。
對于這些棱角,傅玨是很有耐心把它們一點點磨掉的。
殺了設計讓兒一遍遍看見長姐病痛發作的模樣;讓得知生父下落,又讓他死在面前。
為數不多的年好友被傅玨用上毒藥折磨,那個費盡心思想掩藏的人,也被十分潦草地殺死,尸讓眾人都看見。
在這種調下,再怎麼溫順無爭的人,也該被激起一點。
對權力的。
有權力,才能保全想保全的東西。
傅玨當然知道更簡單的方法,一道圣旨下去,傅蕊恭敬領命,等百年之后接替皇位,無功無過的一生。
但那不是傅玨想要的,一個嶄新的王朝即將迎來它第二位擁有者,如果它想要長久延續下去,這個角至關重要。
不能太沖,像的母親。也不能優寡斷,像那個早逝的父親。更不能全無斗志和野心,那樣會守不住任何。
群敵環伺,虎視眈眈,不需要一個謹慎保守的平庸繼承人。
帝知道怎麼□□自己的雛鷹——推下懸崖,一遍又一遍,讓在利風中茂自己的羽翼。
即使那樣會點有不好的后果,譬如被怨恨,那也無所謂。傅玨并不覺得一份滿的親能給注定擁有至尊之位的人多好,就是這樣過來的,深知什麼才是最好。
平心而論,在培養傅蕊這條道路上,傅玨幾乎算作嘔心瀝。
調的野心,給一個前行的理由,連忠心耿耿的伙伴都有從中促使,甚至還為在謀取一份連傅玨自己,都未曾真正得到過的力量。
青云會遲早會歸順于朝廷,即使到時候,這朝廷的主人已經不再是傅玨,但它終究也姓傅。
這是傅姓的江山,傅姓的王朝,它的版圖在得到青云會那樣的助力之后,將會擴張到前所未有的寬遠。
這一點,傅玨的覺悟倒十分高,比當年到死都不能瞑目的父親要好不。
燈油又添了一回。
侍來去無聲,手腳輕捷地好似夜中野,不會驚一只草蟲。
傅玨抬起眼皮,看向燈前添油的影,這當然不是什麼尋常侍,是的暗衛之一。
看著對方的作,傾注完燈油之后,執起一把小剪。咔嚓一聲,燈花被剪下,燈芯只余寸半。
做完這些,侍恭敬俯,問詢還有何事要做。
過了片刻,傅玨說才沒有,并讓下去。
侍卻沒,彎著腰,又問了一遍。
傅玨笑了,并不為這份違逆而怒,因為知道自己的暗衛在為何而固執。
緩聲:“無妨。”
侍終于離開,影很快消失在殿門外。
這是今夜最后一個值守的暗衛,此刻也被打發到隔壁殿了。
雨仍在下,傅玨敲擊著桌面,還沒敲幾下,忽然覺到有風吹來。
夜風,涼而潤,不知何吹來,很近。
抬起眼,看見桌前多出了一個人。
黑,斗笠,執著一柄刀,刀尖的水淌在案上攤開的紙張之上,距離眉心三寸之遠。
傅玨沒有,也沒有驚慌。
靜靜地打量面前這個人,距離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兩年多的時間。
在觀察,同時,也在被對方觀察。
泠瑯知道有怪異。
帝七名暗衛流值守,無論何時,邊至有三人護著,即使是在最安全的宮深,也是這樣。
而半刻鐘前,僅剩的那名暗衛離開了,空曠的寢殿,只剩幾名不通拳腳的侍黃門,連外人已經悄然潛都未曾知覺。
泠瑯知道奇怪之,但已經習慣了偏向虎山行,并且約覺到,這是一種邀請。
就像春末夏初,水花紛飛的溪澗邊,那個面溪而立的背影,和轉過頭后,意味深長的眼神。
泠瑯盯著眼前這個人。
是如此從容,即使被從天而降的一柄刀指著,也毫不驚慌,甚至在同刀的主人對視。
那雙薄而挑的眼中,深沉而含蓄,沒有流任何緒。
看到這雙眼,泠瑯竟一時忘了自己如何開場,只想到初見之時自己是如何形容這個人。
淵渟岳峙。
那是不知曉其份,不了解其作為的第一印象,而如今泠瑯明白了一切,看著,竟然又想到了這個詞。
泠瑯冷冷地說:“我來問你三句話,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人一不:“朕為何要回答?”
泠瑯毫不理會,自顧自問道:“第一件事,當初在玉蟾山,你已經認出了我,你為什麼不殺掉我?”
傅玨一語不發。
泠瑯說:“因為你知道,我在找春秋談。”
“你知道我在找,也知道這一切在秦浮山的預料中,所以不愿打草驚蛇,只想伺機而。”
傅玨極輕地笑了一下:“你說得不錯。”
泠瑯極快地說:“第二件事,你活不了多久了。”
“你當年兵行險著,為了解毒而懷孕生產,那幾年過得輕松,但現在毒素殘留,反而變本加厲。”
“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對不對?”
傅玨依舊那樣深深地看著,平靜而威嚴:“這是你父親說的?”
即使在這種境況下,的氣度依舊像個帝王。
泠瑯沒有正面回答,只說:“看來,你已經承認了。”
手腕一翻,刀利落如鞘。
威脅陡然消失,傅玨卻沒有奔走,坐在原凝視著靜立的:“怎麼收起來了?”
泠瑯說:“既然你已時日無多,那便沒這個必要。”
“朕以為你們這些江湖人士,定要仇人死在手里才會痛快。”
“誰說你是我的仇人?”
傅玨的臉,在今夜第一次有了類似于驚訝的神。
說:“哦?”
泠瑯著山水屏風,屏風的另一端,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地昏睡的侍從。
扶了扶還在滴水的斗笠:“這是我要問的最后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即使在被你那樣背叛過后,李若秋也沒有怨恨你?”
驚訝的神迅速去了,傅玨的面容重歸平靜,沒有用任何言語回應這句話。
泠瑯看著,一字一頓地說:“死之前,都沒有怪你,甚至在等你一句解釋。”
傅玨說:“可惜。”
淡然道:“朕沒有任何解釋。”
泠瑯說:“你的回答和我預料的一樣。”
把手放在刀柄上,慢慢退開:“我當然不會選擇在這里殺人,因為我知道我今夜本殺不了你。”
“你一定埋伏了足夠的人,或許會讓我吃點苦頭,總之,今夜過后,要讓我更加憎恨你。”
“你以為,我會為了復仇,和傅蕊合作,獻上青云會的力量?等多年以后,狡兔死走狗烹的慘劇再次上演?”
對著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出一個有著淡淡譏嘲的笑容:“你不會得逞,因為傅蕊不是你。”
“我更不是李若秋。”
“殺掉你太干脆,像你這種人,算計到了盡,卻看見事態沒像自己想的那樣,應該比死更難吧?”
拋下這句話,泠瑯扶著刀縱掠出,與此同時,后傳來一聲低沉大喝:“拿下!”
不過是一瞬間,周遭陡然大亮,先前委頓于地的侍們立即起,紛紛從袖中出武,朝迎面攻來!
泠瑯毫無戰斗的心思,躍出大殿,勾著檐角翻上屋頂,在萬千夜雨之中,清楚地瞧見屋脊上恭候多時的人影。
高瘦,持劍,黑與夜融一片。
不知道那是誰,但知道那人正站在逃離此的必經之路上。
雨水順著刀刃甩落而出,泠瑯縱揮出一刀,在即將及對方角的一剎,卻心頭一,急急收勢,刀鋒拐向另一頭。
屋脊,這個作險些讓了一跤。
那人似乎發出聲悠然輕笑,隔著雨響,清晰地傳耳中。
“夫人,一別多日,如今——“
“竟只能在這種地方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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