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何為真相(上)
寒霧城,福滿客棧。
季燕然坐在前廳, 面前擺著一盞微燙熱茶, 冒出嫋嫋白煙。
離了那風呼雪嘯的極寒苦地, 他反而有些不適應這人間院落, 連牆角裡的一聲犬吠, 都聽得分外稀罕。
“王爺。”阿福站在旁邊伺候,又好奇道, “那山上當真發生了這麼多命案?所有人都死了?”
“往後有空了, 我再細細同你說。”季燕然問, “你們呢, 在山下日子如何?”
阿福老實答道:“好的, 大家就按照王爺的吩咐,無論岳家怎麼安排, 只管順著他們便是。”
在季燕然前往縹緲峰後, 嶽名威親自出面,將王府的隨從與風雨門弟子一起遷挪到了一大院裡,日日好酒好菜招待著, 三不五時還會請來戲班子唱戲解悶, 大方慷慨得很。而對於天邊那沉沉的不散黑雲,只推說再過半月就會放晴,到那時再上山接人,也不遲, 讓大家稍安勿躁。
季燕然打趣:“聽起來倒是逍遙快活。”
“逍遙什麼啊。”阿福抱怨,“我可天天都在牽掛王爺, 岳家酒菜擺得再好,也食不知味。”
季燕然又問:“那風雨門的弟子呢?”
“他們安生,每天除了吃飯就是練功。”阿福道,“就是話不多,不熱。”
“或許是嫌你話太多,所以懶得搭理也不一定。”季燕然放下茶盞,“好了,有人來了。”
阿福收起笑容,疾步上前掀開門簾。
來人是一名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著一套錦緞,卻不像財主富戶,反而像是……帶兵將領,看著分外幹結實。
“蕭王殿下。”他爽快抱拳,朗聲笑道,“別來無恙啊。”
季燕然歎氣:“原來是你。”
對方名周明,原是大樑名將周九霄的副將,也算輔佐先皇立下過卓著戰功,在朝中曾顯赫一時。只是這人啊,若太過得意,就容易忘形,新皇初登基時,朝中本就局勢微妙,人人夾著尾尚嫌不夠低調,偏偏周九霄的獨子囂張不減,在同一天鬧市縱馬、強搶民、毆打老者,還險些燒毀了一座酒樓,百姓怒不堪言,紛紛湧去衙門告狀,眼看事越鬧越大,周九霄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竟還想著要靠行賄遮掩,最後被朝中死對頭抓住把柄,連帶多年收集的罪證一起,上了一道摺子。
這對金鑾殿上那位基未穩,正謀劃要收回兵權、殺給猴看的新皇來說,無異於瞌睡有人遞枕頭,豈有放過之理。於是當天就頒下聖旨,將周九霄從二品大員直降六級,最後索貶為庶民,套上鎖鏈全家充軍,連夜送往極南瓊島,周明與他沾親帶故,自然也未能倖免。
季燕然道:“正月十五夜裡,月州驛館離奇起了一場大火,人人都說周家老小俱已葬火海,現在看來,是早有計劃?”
“我與叔父自然要活著。”周明坐在他對面,“而且還想同王爺一起活著。”
季燕然一笑:“你是朝廷要犯,本王是兵馬統帥,如何能相提並論?”
“王爺別忘了,我也曾是兵馬統帥,一樣為了江山出生死過。”周明咬牙,“可後來又如何?武兒只是不慎傷了幾名平頭百姓,這芝麻綠豆大的錯,若非皇帝有意為難,又哪裡至於毀了周氏滿門?”
季燕然吹了吹杯中茶水,漫不經心道:“所以周副將此番,是跑來找我訴苦冤的?”
“王爺是聰明人,何必和我兜圈子。”周明放低聲音,“從古至今,誰家帝王能容忍兵權旁落,只怕周家的昨天,就是王爺的明天。”
“周副將說笑了。”季燕然靠在椅背上,閑閑調侃,“我可沒有二十來歲又慣會仗勢欺人的大胖兒子,天騎著高頭大馬在沐街上橫衝直撞,踩死百姓又賴在爹頭上,到哪裡去找抄家之禍?。”
“王爺是沒有兒子,卻有大樑八十萬兵。”周明並未理會他的冷嘲熱諷,而是繼續道,“這些年大樑百姓人人都在說,黑蛟營不認皇上,只認蕭王。”
“想必在百姓這份‘瘋傳’裡,你周家也出力不吧?”季燕然嘖道,“本王前陣子還在納悶,耳畔烏泱泱一片雜音,究竟是哪裡來的流言蜚語,原來癥結是出在這裡。”
“只是稍作提醒罷了。”周明並未否認,“這些年王爺屢立戰功,在軍中威日盛,骨子裡又流著大樑正統王室的,皇上天多疑擅妒,在漠北匪患橫行之時,自不會率軍大將,可現如今邊境已固,王爺不妨猜猜,眼前這安穩日子還能過多久?”
“周副將。”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盞,湊近看著他,“你該不會是想攛掇本王,同你一起謀逆篡位吧?”
周明卻問:“王爺意下如何?”
季燕然提醒:“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王爺手握重兵,又自在囂張慣了,在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無拘無束,只怕早已了他人眼中釘。”周明發狠,“若不及時醒悟,只怕腦袋遲早要掉。”
“這話還真是不客氣。”季燕然坐回去,“既如此,那我也問一句,你們該不會覺得在雪山上建一棟房,再關起門來殺幾個人,本王就會乖乖聽話吧?”
“縹緲峰賞雪閣並無任何玄妙機關,只有最簡單的殺人把戲。”周明意有所指,“可即便如此,王爺也如無頭蒼蠅一般,不僅親手殺了暮雪,甚至連那風雨門門主都未能保命,他可當真是最無辜的一個。”
季燕然譏諷:“將軍人在山下,對山上發生的事倒是一清二楚。”
“王爺天生戰神,不過算計心眼與朝中那位比起來,像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周明暗示,“只怕將來……絕非對手。”
季燕然轉了轉手上扳指:“那將軍有何建議?”
“王爺有兵權,主子有謀略。”周明道,“倘若聯手合作,定能所向披靡。”
“主子?”季燕然看向他,“那是誰,你叔父周九霄?”
周明笑道:“王爺若想知道,主子此時正在星城,一去便知。”
星城地中原,是大樑最繁華的城池之一,也是自王城南下出海的必經之路。
周明繼續道:“倘若王爺還要繼續舉棋不定,那佛珠舍利,只怕就要遠赴南洋異邦了。”
“哦?”季燕然道:“舍利也在星城?”
周明許諾:“只要王爺願前往一敘,無論將來能否合作,主子都會將舍利雙手奉上,以表誠意。”他一邊說,一邊從袖籠出取出一枚金蓮花托,正是失竊舍利的底座。
季燕然繼續問:“那前往星城後,要找何人?”
“到時自會有人接應。”周明試探,“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話音未落,門外卻傳來一聲竄天的信號聲,拖著尖銳尾音在半空劈啪炸開。
街頭小娃娃只當是過年煙花,還在鼓掌盼再來一個,周明倒是臉一變,那是他所悉的暗號,說明事有變。
季燕然挑眉:“周將軍,慌什麼?”
周明顧不得再與他說話,拔就往外走,門簾一掀,外頭齊刷刷的一排寒刀劍。
“我家王爺還沒問完話呢,你跑什麼?”林影裡叼著半串糖葫蘆,不耐煩道,“進去!”
周明心知不妙,再一看,院中還五花大綁跪著三人,裡塞著破布,全是自己的下屬,見到周明後,都“嗚嗚呀呀”掙扎起來,其中一個好不容易才將布團吐出,驚慌失措道:“周爺,暮雪剛剛單挑拆了岳家鏢局,還把嶽名威給殺了,腦袋就丟在大街上。”
周明臉一白,轉看向廳中的人。
“星城。”季燕然笑笑,“是將軍帶我去,還是本王自己去?”
“暮雪沒死。”周明驚愕道,“雲倚風也沒死?”
“除了你的棋子,其餘人都不用死。”季燕然道,“只是可惜柳姑娘,本王的貿然出手,反而害沒能在臨終前,親手殺了金煥。”
周明聽得茫然,不解他這番話是何意。
季燕然用食指叩叩桌子:“將軍算計旁人的本事,看來也不怎麼樣,嗯?”
周明呼吸重:“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明顯是一個圈套,而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踩了進來。
“柴夫、小廝、祁冉、金滿林,還有金煥,你的人按照你的安排,全部死了。”季燕然道,“我原本不明白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不過現在倒是清楚了,是想利用這一樁一樁的無頭懸案,讓本王意識到自己只會打仗,卻不懂算計,將來萬一與皇兄起了衝突,只有死路一條,從而考慮與你們合作?再或者,萬一本王表現得太過臨危不,第一時間就找出了兇手,你們是不是還想乾脆炸了賞雪閣,好提前掃清謀逆路上的障礙?不過無論哪種後果,都無非是忌憚漠北八十萬兵罷了。”
周明死死盯著他,眼中快要滴:“你是何時發現的?”
“小廝上滿是凍瘡,祁冉說是因為賭博輸了裳,可看又不像舊傷。”季燕然道,“況且兩人既會功夫,那上山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些,我猜是因為要等其餘賓客全部住進賞雪閣後,才好帶人去布下炸藥,所以耽擱了大半天。”
祁家是東北富戶,也經營火油生意,這一行雖來錢卻危險,其他爺必然不願意做,只會給沒資格挑三揀四的祁冉與小廝。
柴夫死在了小廝所埋的炸藥中,而小廝死在了岳之華手裡。
“祁冉死的那晚,我一直守在附近,除了柳纖纖,並無其他人出過觀月閣,而那小丫頭絕非兇手。”季燕然繼續道,“所以只剩兩種可能,對方是來無影去無蹤的絕世高手,比如說被岳名威騙上山,故意擾我視線的暮雪,再或者,殺人者本就在觀月閣,比如說金家父子,是金滿林幹的吧?這樣才符合你們的設計。”
“什麼設計?”周明問。
“讓每一個死人都曾是兇手,讓事更加無頭緒。”季燕然道,“我承認,你們想得沒錯,山上那鬼哭狼嚎的腥詭異,可比刑房裡的嚴刑拷打更能誅心,想來換做普通百姓,早就瘋了。”
周明自知無法逃,反而爽快承認:“是,金滿林殺了祁冉。”
“為何要讓柳纖纖上山?”季燕然問,“與你們本就沒有關係!”
周明狠狠道:“就是個瘋子。”原以為只是個暗雲倚風的丫頭,想著強攔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又覺得即便上了山,也無非是中添,正好看看季燕然會如何理,卻不知竟是別有目的。
“是,瘋了。”季燕然聲音中有些怒意:“是被金家父子瘋的。”
剛開始的時候,在柳纖纖上的確有太多疑點,對雲倚風毫無理由的慕、從未取下的易容面,對金家父子時而,時而又難掩厭惡,還有在每次兇案發生時的鬼神之語,都不像是為了要解決問題,反而更像是在添油加醋,往謎團上再籠一層雲霧,俗稱,攪渾水。
雲倚風曾對季燕然說過,似乎本就不想下山。
所以在玉嬸中毒時,兩人便極有默契地,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柳纖纖上,假意沖出飄飄閣,實則守在暗,果然看到了對方拔刀行兇。
“我後悔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就該讓殺了金煥。”
當時以為柳纖纖也是整個計畫的一部分,才會出手阻攔,卻沒想到金煥竟會毫無徵兆地、瘋了一般撲過來殺。
當時季燕然正站在柳纖纖後,在極短的時間裡,他掃見了金煥眼底閃過的一殺機,立刻意識到對方是在裝瞎,背後或許還有更多,於是當機立斷,暗中在背上按下一掌,打散了金煥的奪命力。
柳纖纖被當場震暈,雲倚風也順理章,帶著的“”離開了小院。
當夜,在玉嬸廚房的小隔間裡。
雲倚風在水杯中化開藥丸,小心翼翼替灌下去。
“咳……”柳纖纖悠悠醒轉,在看清兩人後,佈滿疤痕的臉先是微微搐了一下,旋即雙眼噙淚,憤怨道,“為何要攔著我報仇?”
“姑娘先前只說喜歡我,可沒說過什麼報仇之事。”雲倚風繼續喂喝水,“一聲不吭就跑出來殺人,我們自然要攔。”
柳纖纖試著了一下,覺得周刺痛,只得又癱回去。
雲倚風放下水杯:“姑娘應當知道自己的狀況吧?這些年為了練功,了不該的毒蠱,早就五臟俱損,回天乏,溯洄宮並無如此邪門的功夫,你到底是誰?”
柳纖纖頹然地閉著眼睛,不肯說話。
“毒已滲肺腑,此番又了傷,恕我直言,姑娘怕是撐不了幾天。”雲倚風繼續道,“連走路都困難,要如何去殺金煥?”
“那是因為——”柳纖纖咬牙切齒,原想怒駡兩人多管閒事,卻不慎牽傷,又咳嗽了大半天。
“說說看。”雲倚風替拍背,“若真有大仇,我向姑娘保證,定會讓他債償。”
聽到這句話,柳纖纖猛然抬頭:“當真?”
雲倚風保證:“風雨門答應的事,從未反悔過。”
“好,我說,我說。”柳纖纖用力吞咽了一下,將所有腥與痛楚都強下去,臉漲紅道,“我莫小雨,水遙城莫家那被金煥退婚的小姐,就是我堂姐。”
金莫兩家的婚事,是多年前就訂下的,原是門當戶對,後頭金家卻攀上了岳家鏢局,逐漸富貴顯達起來,在對待未來的親家時,更順理章多了幾分傲慢。那年上門商議婚事,父子二人在席間多喝了幾杯酒,回房後昏昏沉沉,又吃多了參茸補藥,一時氣上湧,竟將無意中路過的莫小雨拉回房中,以為只是個丫鬟下人,生生著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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