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沂中著面前的一大堆藥材,眨了眨眼。
為了不讓可能的有心人打探清楚宮用藥明細,他親自挑了兩個班直帶人將城南藥材貨棧中與傷寒沾邊的藥材照著各五十兩的分量一網打盡。可當大包小包真正攤在他面前,作為一個連麻黃柴胡都分不清楚,更別提挑出哪堆是羌活哪堆是獨活的人,他還是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而這一怔就讓一直狠狠盯著他的潘國丈瞧出了破綻。
“早聽人說楊統制忠心不二,旁人難及,老夫今日算是領教了。但統制莫要忘了,你大可在這邊慢慢對著醫書揀選,家的病卻是耽誤不起!”潘國丈眼神中的怒火幾乎燒得化實質——明擺著被當面懷疑人品、侮辱業務水平,卻顧忌著皇城司的名聲不敢和他撕破臉皮。將心比心,若不提家二字,楊沂中幾乎都要生出幾分憐憫。
然而此刻他只是語氣平平地開口道:“既然如此,還請潘醫確認,若無藥材缺失,等這邊藥局博士監督稱量好分量,便可送去照方煎藥了。”
“——人參、薄荷、茯苓、半夏……倒是齊全。”潘永壽仔細辨認了一圈,哼了一聲,從牙里勉強出了承認。而楊沂中心下稍微一松,揮了揮手,示意旁等待已久的班直們開始揀藥。一時間,從立在他后的親信統領到誤現場被勒令不許離開的青仆役,一院子大氣兒不敢出的人仿佛解除了《西游降魔雜記》里的定法一樣,有人急匆匆發號施令,有人笑諂諂小心應聲,招呼清點搬運灑掃,立刻忙碌或假裝忙碌了起來。
可貴妃之父著有意無意繞開了院子中間這小小風暴中心的人群,終是咽不下這口氣,“家春秋鼎盛,偶爾染了時氣,及時診治,必無大礙。”他轉上下掃了楊沂中兩眼,冷笑一聲,“倒是楊統制,老夫觀你面熱心忪——真可惜此還差著一味白礬,一味南星,否則定要為楊統制仔細配上一服玉芝丸,豈不公私兩宜。”
說罷,潘國丈本不等楊沂中回復,便拂袖而去。
“撲哧。”
楊沂中回過頭,看著不遠被皇城司連哄帶強邀過來監督揀藥熬藥的藥局博士在他的視線下馬上像驚的鵪鶉一樣瑟起脖子,努力降低著存在,忍不住嘆了口氣。他不必像對方一樣背過《本草》《圣惠方》也能聽懂潘永壽是在罵他犯了痰癥。不過他隨即就轉過去,著疲憊,繼續盯著班直們稱量藥材,將那博士拋在腦后——他早就發誓,這次的湯藥從揀選藥材到熬制出鍋,任一個步驟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又哪里顧得上計較這種微不足道的冒犯。
“炙甘草三十兩!”
他此前尋人問過了方子,生背下了方中的君臣佐使。甘草便是這十幾味藥中的使藥,調和表里,又味甜。
而那人……應該也是喜歡甜品的。剛從井里出來,便想著雪糕。可當年的潘娘子親手做了,到最后對方也沒一口,竟是將人辛苦做出來的甜品全分給了赤心隊的士卒。就楊沂中所知,眼下的赤心隊私下若是聚眾飲酒,喝到高,排資論輩,夸耀功勛,總有一兩個老人兒跳出來,炫耀自己嘗過宮中貴人的親手賞賜,并把雪糕的滋味吹上了天。但多年的同僚默契讓他心知肚明,皇城司報告中次次不發一言只負責結賬的劉晏其實與他一樣,今生都再不想聽到雪糕二字了。
風雨飄搖的朝廷狼狽南逃,銜尾而來的金人步步。“失憶”的天子分了點心又夜宿在赤心隊營帳里以示與眾人同甘共苦,反而激起了無知蠢貨悖逆的心思。平叛,安,對個人命運的忐忑,憂天傾難挽的惶恐。那一夜在他們這些真正知曉大局之人眼里,滋味委實難言。
那一夜,楊沂中隔著帳幕,下定了決心。
“芎三十兩,去皮茯苓,去蘆人參各三十兩!”
三味佐藥,芎行、茯苓除,人參逆流挽舟,固本助元。
淮水雪渡舟中,那人一席話讓年輕的史中丞淚流滿面,楊沂中怔然著對方影,只覺所藏的奇異花紋金屬圓片都仿佛被那人話語激得滾燙起來,與他心頭翻滾的一腔熱相應。小舟離岸的那一刻,他便明白,哪怕他素不信怪力神,那個秋天卻真有奇跡自井而生,于他面前睜開眼睛。
后來世人都說他的老上級張俊張伯英嗜財擅賭,以一座下蔡城博來了一世富貴功名。但只有楊沂中知道,他觀察過,猜疑過,猶豫過,但早在明道宮時便以一念四字為注將皇宋近二百年國運托給了天意。
幸而,天意未曾相負。
“去苗柴胡,前胡,桔梗,枳殼各三十兩!”
四味臣藥,助解表理肺,行中不暢之氣。
堯山一役,天下震驚。那時他新傷剛愈,便陪著那人將一疊疊書名白紙流水一樣送往后山新立的神廟。這是項沉悶重復的工作,不多時他對那神廟便如同帳一樣悉。而隨著營傷亡統計名錄不斷更新,那人要抄錄的名字愈發多了起來,他就帶著前班直承擔起從帳中到山腰廟中往復遞送的任務。而當地民夫工匠將天子親書牌位一事逐漸傳開后,便有附近的西軍家屬百姓得了消息,三三兩兩過來提前拜祭。只要不往帳方向去,那人也不讓他們阻攔,到后來西軍將士前來祭拜者越來越多,甚至曲端都托詞匯報軍過來轉過一圈——據在場的班直說,此番立下大功的曲都統進了廟門,罕見地一言不發,只覷著眼睛尋找悉的名字,在里面足足呆了半個時辰。
一天他剛剛送完新的一疊名錄,因為這次名錄中有他手下戰歿的前班直,于是多停留了一會,想要按工匠們的雕刻進度序推算這些神主將被擺放的位置。等他大致估算出方位,想著前無事,便與一個剛剛換班的老工匠攀談起來。
一聊才知道,那工匠來自熙河路,家中三子五孫,長子和兩個孫子早年歿于王事。堯山之役,次子被發為民夫,三子跟了大劉經略,自己則了隨軍工匠,家中只剩老妻和幾個兒媳照料年的三個孫子。
那工匠年老眼花,看不清他上的細甲,也不識得他的份,只覺得他特意帶上的麟州口音多有些親切,便以為也是附近前來祭拜同袍的西軍后生,竟絮絮叨叨跟他說了好久,訴說往年金人的兇狠,掛念家中的老妻孫,末了還托他打探三子的下落——有風聲說劉經略潰軍了,他提心吊膽,日夜都為自己的三子擔心。
他知道劉錫的熙河路殘軍眼下就在附近休整,如果此刻仍沒有消息,老工匠的兒子多半兇多吉,但著對方期盼的眼神,他一時為難,竟沒想出該怎麼開口。
那老工匠聽他半晌沒有靜,瞇了眼睛去瞧他表,然后嘆了口氣,反倒朝他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后生,我近日問了不人,心底大抵也曉得是怎麼回事了,也不用你費心編話哄我老漢。我兒,我兒若是真不在了,那我日日細細刻這些牌位,便是刻我的兒。我要告訴他,那是家親書的姓名,家沒忘了他。”
他心下震,抬眼向天井周圍的牌位,恍惚間又想起自己家中自書姓名招魂祔葬的祖父與父親,一時失神,只聽那工匠側對著那侯丹神像后絮絮念著,“往年都打不贏,家一來就贏了。兒啊,你安心,這一遭,終是真龍天子帶著咱們打退了金人,老漢聽軍中的秀才說了,往后便能有太平的年景……”
他不忍再聽,借口要誤了歸營時辰,胡一抱拳,轉出了廟門。可剛出門,他就發現那人默默立在外面,不知道在廟外聽了多久。
他連忙請罪,那人隨意擺了擺手,讓他起,卻著他許久沒有出聲,最終只道:“正甫,這神廟供奉的是本次堯山中戰歿者的神主,至于靖康以來殉國之人,如李若水學士,如你父祖,還有犧牲的無數百姓——我早就有意,日后于東京舉行大祭。”
他心頭一酸,俯下拜,卻覺中舒暢,知道那人猜到了他之前想到了什麼。此番婁室授首,他祖父若在天有靈,亦可瞑目。而堯山一戰,攻守轉為相持,就像那工匠所言,日后這片他父祖守護過的土地當有太平的年景。
他的下拜真心實意。
“羌活三十兩!獨活三十兩!”
兩味君藥,祛風散寒,扶正祛邪。
汴梁數載,他著漸稠的東京城裊裊人煙,念著新復的興慶府漢家故地,領皇城司抄家拿人行事無忌,上朝時敢直視大宗正的眼睛,自認毫無愧于趙氏的江山社稷。只有建炎五年那一次,他低下了頭,在白馬渡新歸的太后面前格外恭敬,任由一如晨霧般稀薄的憐憫掠過心間,卻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的虛偽。
因為說到底,無論站在他面前執手相問的是尊貴的太后,還是殷切的母親,他本質都不在意。
而那人也是如此。
先前對方代他去先迎太后之時,語氣坦然,神態平靜,話音里聽不出一分奪舍妖邪的自覺和心虛。
而他下午回轉后屏退眾人,一一代太后妝貌飾,最后終于讓本該留于黑夜中的私心占了上風,抬頭向對方,想要確認在即將到來的考驗面前,他的同謀是否做好了準備。
那人回過來,神如常,像以往每一個白日一樣向楊沂中溫聲道了句辛苦,然后便揮手讓他退下。大殿天下那人與那紅袍金帶幾乎融為一,仿佛一個天生的皇帝。
可轉日白馬渡前,對方就從他腰間拔出利刃,劃斷天子袍,宣言驚世,誓與舊宋的亨豫大勢不兩立,而激切的言語中,對兩河百姓億兆生民的掛念,又失面到不像一個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家。
被掠去的宗室貴無辜,那人并不在乎,這的親太后方歸,那人不給臉面。從梁山泊的張榮進托孤名單到東京城的婢為發作宰相與他的案例,一次又一次的事實早就證明了對方的關注重點與世人迥異。自建炎元年的秋日以來,楊沂中便將圣賢的一些話語拋在了腦后,而自原學傳世,他甚至開始懷疑歷代儒家大賢是否真有人領悟大道。但當那人岳臺大祭,楊沂中眼中著無數無名有名牌位,又回憶起堯山廟中的天井。
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圣賢生而知之,可知十二冕旒下是妖邪,還是……
不過畢竟當世沒有圣人,呂公相也不像要立地圣——就算圣了知道的都不見得會比楊沂中多。那人割破了手指會流,時需要食,那麼約束他的應該還是人間的律法。
于是他找來新修的刑統律條,又輾轉托人搜羅了許多《十洲記》《酉雜俎》這樣的志怪隨筆。夜深時他聽著那人的呼吸,盤點著刑統中對藏在皇帝軀殼里的妖邪與知不報者的刑期。
厭勝,魘鎮,弒君,謀逆……首犯與從犯怕是不止大辟或流三千里。
他從來將這些心思在心底,拒絕讓怪陸離的臆想與恐懼侵他的白日。可形勢上眼前,他昏沉宮中的天子方中君藥號稱扶正祛邪。
那麼,孰為正,孰為邪?
何人……堪配為君。
而君藥中恰有獨活一味——他微微垂下眼睛,不愿繼續盯著戥秤上那單憑名字就讓他心浮氣躁的淺棕褐塊,又不敢真的讓它離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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