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梨花的爹是個漁頭。
張梨花打小是鄆縣的混世魔王。
張梨花最后嫁了個探花。
……真探花,不是遼國的,遼國早沒了,這探花是會在東京游個街的那種。
你信嗎?
反正張梨花不信。那不知打哪兒跑到鄆縣來說是算命的老叟神神叨叨地和張梨花這麼講的時候,張梨花著裝了半簍子魚的筐,手背上的青筋那一個平了又起,起了又平。最后盯著他臉上的壑壑想起爹說的尊老——哦不爹吐不出這麼文雅的詞兒——反正大概就這個意思,一掌大的小臉森森地盯了片刻,然后頭一扭,響亮地朝旁邊,一啐——
呸!
年紀小不識字,可人不傻。誰家探花郎取這麼個漁家?您家的嗎?編個瞎話騙人也不知道圓囫圇了,想騙錢就直說,反正張梨花也窮著,怎麼著一個子兒都不可能給。自被耍了的張梨花恨恨地拎著半簍魚回家,把這話兒跟爹一提,沒想到爹先只是聽樂子似的笑了兩聲,撇著兩眼一瞪:“憑什麼俺張榮的大娘子就不能做相公夫人?”
“哎?”張梨花沾了泥灰臟兮兮的小臉上滿寫著“真扯”兩個大字,“相公莫不是瘋了?能瞧上俺什麼?”
爹琢磨了半晌:“也是哦。”
張梨花又被爹氣了個半死。
那些個戲文話本怎麼講的來著?哦,差錯,無巧不書。張梨花聽到這倆話兒的時候那一個親切,為啥?因為也覺著自己跟話本里頭的神仙娘子們一般起承轉合的,還真就跟那老叟編排的瞎話,呸呸呸,卜算出來的結果一樣嫁了個探花郎。那時候爹已經是個威風凜凜的將軍了。
張梨花從沒想過能釣個金婿,就像從來沒指爹能當個將軍,還穿個牛皮雕花靴子,噠噠噠,嘖嘖人五人六的。張梨花最開始對爹的指就是別在水泊西南邊兒耍威風,想法子把那些漁霸下去,后來對爹的指就是趕找個渾家。據說之前的家要弄甚麼花石綱,結果爹被舉什麼頭,鬧得下了獄,娘也就生生地哭死了。
爹被那些叔伯們救出來殺造反上梁山的時候,文縐縐的尤叔把一挈,趕慢趕地追上爹,好歹沒把丟下。張梨花對著他爹上沾淋的樣子看了半晌,又聽著一層一層呼號漾著的“爺爺生長生在梁山泊,秉生來要殺人”怔了一會兒。
張梨花對爹說:“娘死了,前幾天剛死的。蕭叔、五叔他們借了些個銀子又幫忙埋了,你記得還。”
張梨花嗓子有點干,了下皮又說道:“俺沒歇息,有甚麼地兒且俺睡一陣兒。”
——睡一覺起來,張梨花便又是這地界兒上生龍活虎的混世魔王了。
爹帶著人唱“不怕朝廷不怕”,張梨花也不怕,連爹都不怕。爹還唱什麼“英雄不會讀詩書,只在梁山泊里住”,就鄙視的。咋?不會讀詩書得意?不會讀詩書所以才被會讀詩書的下了獄,還說什麼殺過東京鳥人。呸,當他閨不曉得他底細?不知是什麼年歷走了趟東京,回來把那不知從東京哪個鳥廝口中學來的“富貴氣象”不掛在上,艷羨的跟個什麼似的。當張梨花不知道爹一萬個也想到東京城里住嗎?
張梨花也想啊!
張梨花想的很明白:東京城里有的是富貴,那憑什麼只教甚麼家相公,不他們這些送花石綱的想?不知道為了送花石綱他們魚都打不得了嗎?從前張梨花覷空就能躥個沒影兒,帶著一幫娃出了鄆縣跑山游水的,憑什麼現在就只能呆在梁山泊啊?聽爹講東京什都有,可梁山泊除了水水水就是草草草,有個甚麼?
張梨花最掛記的不是這個。梁山泊上一放眼,那大嬸小娘子都是有主兒的,他爹呢?沒了娘回來就知道對著指指點點,補不如娘飯菜不如娘的,像話嗎這?!還有哩,幫葬了娘的一個叔,年輕輕的肩上掏了個窟窿,胡綁了綁,也沒法子去外邊地界兒尋個好郎中便死了,這事兒還多得很。死不死的吧,張梨花看的不重,可爹是個頭領,這得顧著別人的命不是?就像從前你說你一漁頭,大家都認,花石綱搞得大家肚皮,你不去找兒分說誰去?簍子里的魚嗎?
沒這個道理嘛!
張梨花不認東京城里頭人們的道理,覺得這些個鳥人也沒啥道理,自己有道理,可有道理挨不過讀書的歪理。后來張梨花又添了個道理,讀書的耍歪理挨不過耍刀劍的。那些個比他們這些打漁的人——后來知道是金國真人——比他們不讀書的“好漢”們還野。擱以前,那是暗地你,你覺這世道似乎不想讓你好好地活,現在呢?現在那是明火執仗地擺出來,就告訴在這世道,你些個打漁的種地的伐樵的活不下去!
張梨花不服。家相公們他們還一口一個殺了剁了的,真人怎麼?憑啥不讓人活?憑什麼濟州百姓就得當你們箭靶子?憑什麼京西十幾個城鎮不了眼就被你屠得干干凈凈?那些河北人也一般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恁什麼就人跟畜生似的?爹憤憤地講的時候,張梨花頭點的跟小叨米一般。這些地兒都沒去過,也沒認識幾個河北人,可覺得爹說得就是對!抄起酒碗豪氣干云地一口氣喝完,重重地擱在桌上,彩!
彩個屁,爹臉一黑,揚手一個腦镚兒。
爹臉黑其實不大顯,張梨花就沒見爹臉白過。跟爹像,一打眼妥妥的親閨兒,個頭高,臉也黑。一直鬧不明白當初爹咋就想著梨花呢?這梨花白那樣他不曉得嗎?擱這名兒嘲諷誰呢?這也就算了,張梨花自覺怎麼著也不是花吧?那花風一吹一搖三擺的,婷什麼鳥鳥的,張梨花只會爬上樹嘩啦一搖,讓這些掛在枝上的花無風也瑟瑟。
張梨花拿這話兒問爹,爹斜眼睨了一眼:“你不會把那劉大人家的娘子學著點兒?”
張梨花不耐煩,一腳踹劈了木板扔進柴火堆,咣咣兩下將淋淋的牛剁碎了,嗤地冷笑反問道:“俺學了,明兒也有個桃紅柳綠的伺候俺麼?”
張榮盯著他閨手里卷了刃的刀,悄麼聲兒地閉了。
其實學不學的無所謂,兇悍點兒的反倒不吃虧,張梨花知道爹也就上這麼一說。這過了十五連相看中意的也都沒一個,怨誰?可不是張梨花彪名在外。爹手下也不是沒個就好這樣的大好青春的漢子,可爹不樂意,瞧著要前途沒前途要文化沒文化的,小板指不定和他閨兒誰能打呢。弄得張梨花也懶得勸,嫁不嫁的沒放在心上,看爹挑的那個勁兒,能挑出什麼花來!
……就真沒想到,挑了個探花。
爹做出綁人探花郎這麼離譜事兒的時候可不在,據說剛開始本來是爹犯了渾綁錯了,結果不知怎麼最后反倒人探花自己帶著圣旨找爹來了。哎喲張梨花得知這個事兒的時候把驚的,活了十幾快二十還沒這麼被嚇過呢。現在爹也是個大了,張梨花也有個爹買的鏡子。就擱這麼一照啊,哎看人樣……也好看一小娘子,就是暗了點——不過這銅鏡也不亮活。可張梨花的名兒能傳到東京?傳那虞探花的耳朵里?不可能吧?所以這虞探花看上啥了?
別是個傻的吧?只會讀書的傻子也看不上啊?!
來接的小校從前在水泊悉得能和哥倆好,此時笑欪欪地說道:“哪兒是人虞探花看上你,是家看上你爹了!”
張梨花懂了,雖然總覺得這話仿佛哪里不對,但是不妨礙恍然大悟。家是什麼人?這家和前兩個家不一樣,這家把爹看上,可是一萬個愿意加放心的!
不過話是這麼說,嫁人還得張梨花來嫁。爹后來娶的這個渾家不大妥帖,鎮日探花長探花短,弄得也張兮兮的。探花可耍得刀?騎不騎得馬?鳧水哩?喜酸還是好甜?一甕勁勁兒的臘酒可喝得?這位新嫁進來的娘心眼也實,急得跺腳:“恁什麼凈說這些!探花可是文曲星!讀書的!”
哦——!讀書的!那探花可曾讀過什麼書……不對,探花可曾沒讀過什麼書?
張梨花眼一翻,臉一垮,這日子還能過嗎?難道他讀書來俺耍刀?這嫁過去莫不是人要立刻嫌棄?爹好歹是被家看上的人,也許休書是拿不出來,和離書得有張梨花一份吧?
張梨花長吁短嘆,哀哀愁愁地像個小娘子似的……像個千萬寵的小娘子似的……也不像,人家小娘子愁起來對著雀兒鳥兒的念平仄,張小娘子愁起來揮著鞭騎馬撒野,從前魚兒似鳧水的人現在騎馬的活兒突飛猛進。臨嫁了,別別扭扭地被人涂脂抹簪帶環,出去頂著一腦門的珠兒花兒的和爹來了個面面相覷,為著這出嫁的風姿都覺著很搞笑,還有點措手不及的尷尬。反倒是那娘哭哭啼啼的,翕著嗡嗡哼哼了半晌,出來一句:“要是吵了架……就回來……別和你相公刀子打架……”
張梨花聽得真真的,爹沒忍住噗噗兩聲。氣慪上來,一甩袖子轉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到了探花郎的府邸門口,暗地往四周一打量,嘿喲張梨花猛剌剌地回神了!
,張太尉的獨,鄆縣張梨花,可是奉旨婚!
腰桿子著哩,氣著呢!
張梨花瞬間就神了,抖起來了,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虞家的門,了虞探花的夫人……虞探花虞允文的夫人……
張梨花一雙杏眼直溜溜地盯著人小虞探花瞧,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那剛生出來直沖云霄的心氣兒瞬間攔腰斷了一半。
臉俊。
高大雄偉。
探花,有才氣。
還和爹一起燒過金人的船!
嘶!張梨花恍恍惚惚。真真兒的?這麼個人就了夫郎啦?張梨花配得上這般的人啊?
——活了這麼些年白活了啊,沒想到張梨花原是個如此了不得的小娘子啊!
張梨花刷新了對自己的認知。擱咱小虞探花虞允文那兒呢,他也略略地生出些張來。也不知是不是他之前暗里比照著張太尉想象張小娘子太過了,現在一瞧,柳眉,杏眼,朱,也沒張太尉那麼黑,高是高了點,可也沒他自己高。
天姿國那肯定不是,虞允文一個字兒都沒想過。可,這和無鹽二字也搭不上邊兒,人小娘子也漂亮著呢!
這麼個將他娘子的人兒一雙黑黝黝眼睛盯著,新婚燕爾,會不會臊啊?
——那當然會啊!
這吉日頭個日夜一過,張梨花云一掃而空,愈發朝氣蓬,虞允文長舒一口氣,稍稍有些勞。張梨花對虞郎很滿意,越想越覺得那綁了人虞郎的爹了不得。后來張梨花著實好奇,捧著臉著聲,還難得帶著些膩乎乎的味兒人家:“問你個事兒。”
虞允文抬起頭:“?”
“哎,”張梨花小聲說道,“你當初怎麼想著拿圣旨到爹那兒找上門了呀?”
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對,什麼上門?虞允文當即就要把那原委說出來辯個清白,但一來這原委不大好說,二來——
“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虞允文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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