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后宜佑便經常來太學了,明正大,避著人也只是像為著不打擾似的。有時候韓彥直在,有時候韓彥直不在,所論之事大都是原學,也有時政民生。
唯獨不干風月,也很想過風月。
和韓彥直不同,可能宜佑自己習慣于說的話別人大多不會辯駁,于是更喜歡問。問原學題目還好,問到其他,總是能抓住最刁鉆、偏偏又最深刻的地方,一針見。
他記得有一次,話題不知道怎麼就轉到家和諸王武臣了,韓彥直也在。宜佑問出口,半晌沒人回答,張栻記著的目悠然投過來,戲謔一般開口:“旃郎不說便算了,敬夫你又在裝什麼相呢?”
他敏銳地注意到韓彥直那萬年竹在的表被這突然的稱呼掀了一角波瀾,而自己約神也變了變,只是恰巧沒對著韓彥直而已,自己看不見,卻一清二楚。
張栻知道這是一個小小的調笑,也可以說是暗里不為人知的一個小小的挑釁。旃郎,多親的小字,和他正兒八經的敬夫一樣得明正大。
旃郎,駙馬,敬夫。
旃郎,旃郎。
他那繼承了父親的銳氣鋒芒立時被激了出來,講完后他才又意識到旁邊就坐著的秦王長子。但張栻沒有尷尬,只是極為失禮極其犯上地看著宜佑那雙和家一模一樣的眼睛,直到宜佑率先避了過去。
張栻以為這時間很長,其實也只不過忽然而已。宜佑的目落在一旁的韓彥直上,便聽見他用那低醇安然的聲音接著評判道:“敬夫揮斥方遒,卻又未免書生意氣。”
張栻嗆聲反問道:“你韓子溫就準保不偏頗?準保不是書生意氣?沒有一點點貪得無厭自矜而不自知?!”
韓彥直似是怔住了,張栻說罷卻已然反應過來,默然幾息后平靜說道:“方才失言了。”
宜佑和韓彥直換了個話頭繼續下去,而他接著什麼都沒說,什麼都說不下去了。直到回了家,父親和他說將要和宇文氏定親,他也沒說話。次日一早,他將此事告訴了韓彥直,沒避著太學眾人,換來了滿堂起哄賀喜。
他微微一笑,如禮如詩中的端方君子一般回禮答謝,一邊卻漫不經心地想:估計宜佑不出今日也就知道了。
果然,下午宜佑沒出大,只教人送來了一本制新書,和原學有關的。那位送書的人伶牙俐齒,說是公主有言大婚自更有賀禮送上,此書權做心意,并酬昔日諸多題稿之費云云。
這是打定主意不準備還他寫過的那些原學題目手稿了。不過沒關系,反正那些寫出來本就是給別人看的,而據說將要嫁過來的宇文氏雅善詩書,并不曾諳習原學。
*
韓彥直二
說實話,如果唯論日常相的話,韓彥直可能真的會覺著他和宜佑只是平凡夫婦,套“伉儷深”四字他可能有點說不出口,說比平凡夫婦甚至更“琴瑟和諧”卻無可厚非。
這大概是因為他倆從來都沒生氣慍怒的緣故。
相了之后才發現宜佑很冷靜,和曾經在太學里咄咄人問東問西的樣子截然不同。大婚時他說不上喜悅,只覺得張又煩悶,從議婚到親迎,繁文縟節與如云賓客,磨得他就只剩疲憊和煩悶了。
議婚下定后秦王府邸大宴以慶,席上用的全是藍橋風月。朱紫貴的文武重臣登堂室,外頭從太學生、武學生到親兵舊屬形人皆至。席上當真有好些來喝的賓客喝得酩酊大醉的被仆役扶了下去,這些大多是武臣勛貴。韓彥直聽著有太學生觀著熱鬧嫌棄地嘟囔什麼“曰醉既止,威儀怭怭”云云,剛要委婉岔幾句話,便看見張樞相的大公子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仿佛誓要不醉不休一般。
他瞧著稀罕,知道張栻的婚事也在最近。于是拍了拍人肩聲問道:“向來未嘗見你一醉,怎麼,不留著你自家的筵席上,來這兒一醉方休了?”
“從前是清醒著還是醉著不曉得,”張栻儼然醉得深了,閉著眼一腦袋擱在桌上,還不忘打鼾前嘟嘟囔囔地補上后半句,“——以后是不會醉了。”
韓彥直盯著他看了半晌,慢慢斂了笑意,什麼話都沒說。
這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韓彥直又一次想起它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年之后了。這一幕在他腦子里浮現時,甚至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深刻至此,還如在眼前似的。
想起它來,是難得宜佑鬧別扭的時候。
——鬧別扭其實也算不上,不過是話甫一出口,宜佑眼可見的神一沉,像是不大同意細娘和張栻之子的婚事。卻也不說緣由,只是問他:“張敬夫也同意了?”
“嗯。”
宜佑不是沒注意元宵節的那一幕,甚至那一幕還是向韓彥直示意的。許久后神緩了下來,半是悵惘地嘆了口氣,輕聲說道:“細娘喜歡最好。”
那一幕就這樣猛剌剌地浮上心頭,卻又更不止這一幕。
韓彥直突然想起從前在太學的時候議論所謂道德行為、論跡論心。他忘了當時自己說的是什麼,也忘了張栻說的是什麼,只記得宜佑的目從他劃到張栻,刀子似的劃出一道刻痕。說的是:“論跡不論心,論跡我無事不可與人言。”
韓彥直還想起來宜佑很作詩詞,說是乏此捷才,后來更是很議論詩詞了,唯有指點小兒的時候才會敘說一二。有一回給細娘講《靜》的時候,對“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我以彤管之法”大為不屑,卻對細娘“敘”的說法欣然附和。
韓彥直不經意地將的話和張栻提了一提,以為他要批駁,不料張栻卻默然良久,緩緩地說,人以,本來就晦難解。
韓彥直失笑調侃,張栻當年給宜佑的手稿還在家里擱著,近來宜佑教習小兒,泛了黃的手稿還常常拿出來用,被他看見了不止一次,這可也算是人以。
張栻也笑,韓彥直當時未曾仔細瞧去,如今細想來,那眼底的笑和欣然附和的宜佑竟相差不離。
宜佑三
張栻與宇文氏將定婚事的消息傳來后,沒幾日就到正月。年關將至,上上下下都忙的人仰馬翻,宜佑難得呆在宮里沒再出去,潘娘娘一時居然還有些不適應。
再見到張栻是正月十五了。正月十五,花市燈如晝,一夜魚龍舞。按常理說,宜佑是須陪著爹爹的,卻在這一日難得和爹爹提了要求,悶了些許時日,想去逛逛燈市。
爹爹同意了,站在樓上遠遠眺著兒帶著人融進歡聲笑語的人群里。
宜佑帶的班值不多,但也不可能不帶。一簇人冠帶華服,遇上識得的宦人家含笑示意,行禮作揖,遇上普通升斗小民,也只當是哪家慣常前呼后擁的朱戶仕。站在樓上俯瞰京師,是看慣了的帶流麗,而置熱鬧鬧的人群里,是放大后爭奇斗艷的各花燈,滿眼的萬丈紅塵。
宜佑本來應該和張栻錯過的。
但是旁邊那花好月圓的花燈太大太亮,影投在人上,宜佑只不過是余輕輕地一掠,便倏爾抓住了一頓即逝的人影。驀然回首,待要人又怕聽不見,只好忙忙地著人流追去,堪堪地拽著人一角袖。
兩座碩大的花燈間隔著些地兒做分界,要尋的人就停佇在這空隙的影里。
宜佑松開手,怔然著人數息,說道:“恭喜啊。”
恭喜什麼?恭喜喜事?恭喜新春?宜佑自己都沒反應過自己恭喜的是什麼,卻聽見人說:“公主同喜。”
……你又在同喜什麼?
宜佑沒有問出口,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片刻又問:“幾月婚啊?”
“……三月左右吧。”
三月啊,聽說張相府邸里有桃花,那時節桃花想來也開了吧。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真好。
宜佑說不出“好”字,沒有見過那叢只存在于話語中的桃花。抬頭看向爹爹站著的城樓,卻看不清楚,又向左右后,護衛公主的班值們在燈下影影綽綽。想如自己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擁一擁掀起驚濤駭浪的郎,又想只是在新春佳節里對他誦一遍《春日宴》,可是最后什麼都沒做出來,只是斂衽一禮。
宜佑轉,最后離開了燈火闌珊。
————THEEND————
私設小注:
一、宜佑兒小名細娘,取自“十五嬋娟喚細娘,鬧蛾斜鬢云旁。”宋人亦有詩,此約為遼人對稱呼。
二、據大佬考證,歷史上韓世忠長子疑為“韓亮”,但是文中韓世忠專門找鴨帝取名,懷疑鴨帝不會取這麼個名字,于是以韓彥直為宜佑駙馬。而據文中及歷史,張栻和韓彥直都比宜佑要小一些。所以,這篇的宜佑就喜歡姐弟。
三、張韓兩家都在景苑有房,估計不管到時候遷都怎樣,首都一環的房產兩家一定也有。韓彥直和張栻都是歷史上有名的“萌兒”,所以此安排了二人為太學同學、故。然后張栻仕途爾爾,但是理學大賢,這里是原學大賢,韓彥直允文允武,這里就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