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萬錦灘,赴黃河水之時,他滿懷悲憤,唯有一念依然火紅熾熱,死死攥在心頭不肯丟棄。
不悔,不甘,不愿。
眼前再也看不見殘照耀著的河水,那壯麗的萬點金霞逐漸被浮起的黑暗遮掩。廝殺、吶喊、慘呼,也漸漸聽不見了,染滿污的盔甲帶著下沉,口鼻中嗆含著糲砂粒的河水,腔逐漸悶痛,但發和肢卻奇異般地輕盈起來,連帶著重傷的左臂也像恢復了行。
他想起時母親曾經說過,人死后,都是要喝孟婆湯的,洗去今世的記憶,再去人間走一遭。
生而為人又如何?看盡朝政污濁,吏傾軋,憤然上書彈劾李綱不懂兵事,而后竟要更名流離他鄉。目睹天地一朝傾覆,金甌破碎,他疏盡家財,招募義軍,浴堅守孤城,卻仍無法擋住踐踏關陜河山的金人鐵蹄。哪怕揮刃搏殺至最后一刻,也無法憑孤勇之力保住全心信任著他的父老百姓。
原來,這一世,他看盡了這麼多的苦難,用盡了這麼多的氣力,卻就要迎來結束了。
他停止了掙扎,讓無邊無際的黃河吞沒他。黑暗的河水之上,再之上,是陜州千萬年來未曾改變的烈風和驕。
魂魄將要散盡之時,像有人大力地拖拽著他的。離了冰冷沉重的河水,肺腑里吸甘的山野之氣,他痛苦地咳嗽起來,連帶著渾的傷一起疼痛。他像是被放油鍋烹炸上幾遭,縱使他有鐵打的剛毅心,也再難忍,只是怕被真人俘虜,不肯墮了心志開口。顛簸間,他睜開眼簾,勉強看見像是兩個宋人打扮的后生。他們砍了幾條樹枝,纏縛了篷布,將他放在上面,一步步拖回遠方的營寨中去。
1、
建炎九年秋,皇宋北伐,天子親征,天下震。
陜州城地要塞,靖康年間吃盡了兵禍苦頭,建炎新宋已立十載,全城無不切盼一朝踏平燕京,舒張志氣。自從趙家駕親征,北伐檄文遍誦各地之時,陜州全城百姓都沸然起來。李節度著銀盔銀甲,率領浩大軍出城。滿城父老送至三十里外,直到看不見那面獵獵飄揚的中流砥柱大旗方才回轉。
本次戰事重大,李彥仙只留下邵云在平陸鎮守,弟弟李夔在后方接應,其余部屬皆隨軍出征。陜州城也是一片肅殺之氣,雖說白日里依然是一派煙火平安景象,但日頭還暮時,城門便早早落鎖。婦孩子閉門不出,青壯組了巡邏隊,夜夜沿街舉火執杖,見到陌生臉面便要仔細盤問,提防金人細作。
邵舟是李彥仙心腹部將邵云的弟,今年才十七歲,李彥仙巡視平陸之時,看他年紀雖小,卻機靈懂事,很是喜歡,就帶在邊做勤務安置一職。這次大軍出征,邵舟不慎染了傷寒,好了之后卻已經失了時期,沒法跟隨。好在邵舟是個樂天子,別人整日唉聲嘆氣,后悔沒趕上這潑天的戰事,他卻在后衙忙活,渾不見抱怨。
這日到了晚間,蒼藍的天宇掛上一勾金黃的半月。邵舟吃了晚飯便草草抹了,急步回了后廚,端了一碗黑皸的滾燙藥湯出來,躡手躡腳想要溜到東廂里去。他剛走了幾步,肩上便被人摑了重重一掌。邵舟吃了這一驚,差點灑了藥湯,再看原來是和他識的玩伴梁大剛,現在府衙做著衛戍一職。這人比他高大許多,站在面前能擋掉一半月,剛才他只顧小步快走,倒沒料到什麼時候被這廝抓了個正著。
“俺只問你,你每日熬這些湯藥給誰?是不是那天你和王七拖回來的那個細作?你平時在節度面前得臉面,更要仔細些個,沒得被細作混進來壞了大事!”
邵舟聽到他說自己救回來的好漢是細作,立時皺起眉來。但他格溫吞,不善大聲大氣爭吵,只是牢牢護著那罐藥湯,免得再被推搡一下,潑灑了倒耽誤了屋里那人。
“你直恁誣陷好人,那好漢上剜出來十幾個箭頭都是真人的燕尾鏃,這須做不得假!況且他左臂那記刀傷甚重,怕是好了也再提不了刀舞不了劍,我說,殺真人的都是好漢子,我反正是沒法子把他扔在萬錦灘上不管!”
沖著好友抱怨了一通,邵舟繼續往東廂走去,梁大剛面皮發燒,只好也大步跟上,先是看了一下周圍,又低了聲音,“可你不覺得,這人長得和節度也忒像了嗎!不對,是簡直一模一樣!只是黑些,瘦些,臉上又有了傷!”
邵舟只低著頭裝沒聽見,手一推東廂房門,像只貓兒似地溜了進去。梁大剛在外面唉了一聲,重重地跺了下腳,終究放心不下,也跟著進去看個究竟。
清冷的月從窗欞中斜斜探進來,正巧照亮那個人在炕上的單薄影,恰像是躺在一汪青玉的水洼里。見兩人一前一后進來,他也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再無言語。
屋里彌漫著一濃烈的藥草氣息,還有淡淡的腥味,懸著的幾繩索上都掛滿了敷裹傷口的細棉布。梁大剛知道剛才談的言語都被這人聽到,頓時就有些訕訕起來,著手指頭想說點什麼,又見那人冷冷地移開了視線,竟是不愿發一語的模樣。邵舟倒像是習慣了這人的脾氣,了靴子跪在炕邊,要把他扶起來喝下湯藥。
“某此生只知殺金人,報家國仇,不知細作為何營生。”那人脾氣矜傲,揮手推開了邵舟遞過來的藥碗,嗓音嘶啞,像是夜梟鳴月一般。
梁大剛更是尷尬,咳嗽了幾聲:“非是要誤會好漢,只是最近國戰在即,所以城查訪嚴。”
那人悚然一驚,“甚麼國戰?陜州失陷后,完婁室又要南下了嗎?”
邵舟聽到依舊不言,見那人不愿意喝藥,便放在一旁的幾案上。倒是梁大剛聽這不明不白的言語著急起來,“你這漢子好不曉事,陜州如何會失陷,李節度帶著俺們兄弟苦守了八年,中流砥柱的軍旗也是趙家賜的,完婁室早在堯山一戰里就被俺們皇宋將士陣斬,死了的鬼還能活過來帶兵不!”
他兀自絮叨,邵舟卻向他使了個眼,抱過一床棉被,給那人仔細蓋好后便拉著同伴出了房門。
“你恁奇怪,這人也不曉事!”梁大剛憤憤。
“溺水久了,腦子估計有點問題。”邵舟袖著手走在月下,原本還有些稚氣的面龐繃出嚴肅的線條,“許是記混了之前戰事也未可知,總之,咱們救他沒錯就行。”
秋夜清涼,月過中天,兩人走過的草地上掛了一層慘白的夜霜,城傳來幾聲遼遠的更梆之聲。邵舟把梁大剛送出府衙,略一拱手便不復剛才的從容姿態,顧不得袍襟靴底已被霜凍沾,急忙一路小跑回去,像是一只機警的狐貍穿梭在夜里。
他回到東廂房,先看了一眼幾案上的藥碗,頓時松了口氣,原來那人還是肯按時服藥的。
“你怕我尋死?”
“怕的。”邵舟尋了一塊熬煮過的干凈棉布,在銅盆里沾了水,擰干了準備給那人——重傷之人久臥容易生出褥瘡,需得人照顧換洗翻。“之前跟著大哥,他打仗,我救人,有些抬下來的好漢子不住自己同袍都走了,轉臉在看不見的地方就抹了脖子。”
他聽到那人冷笑了一聲:“今年是何年份?”
“建炎九年秋,家還都東京已有七年。”
“朝廷不是茍和臨安嗎?如何又能興復舊都?你莫作些謊話哄我。”
“知道將軍不信這些,口說無憑,明日小子只將這幾年的邸報拿來給將軍看。”
屋里的人們沉默了下來,邵舟服侍完了又將棉被蓋了回去,見那人不再說話,就重新出了房門。他長吁出一口氣,從袖袋里拿出一方銅印,細細檢視。
那銅印小小一方,手溫潤,紐鼻上的系帶已經微有磨損,顯然是那人私。一面刻,著“長樂安康”四字,一面刻,著“嚴”兩字,銀鉤鐵劃,徘徊俯仰之間自有一人的英風銳氣。
2、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
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府衙外有孩蹦跳玩耍,稚的歌聲過院墻傳過來,倒讓萬象蕭疏的冬日也多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那人能起床后,還是一樣不言不語,也不出門,只在后院的甘棠樹下的一張竹躺椅上長日歇著。初冬的只有微弱的暖意,過枯瘦的枝椏在他清瘦的臉上落下斑駁影。他看完了邵舟搬過來這幾年的邸報,更是沉默,不問話,也不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愈發清亮,偶爾看人一眼,冷得像是槍尖上落下的一抹雪花。
軍醫來過,跟邵舟嘆氣,“他的左臂筋脈廢了,以后開不得弓,也用不了槍刀,雨天更是難熬,只能這樣了。”
邵舟趕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讓軍醫回去,還沒回,就聽到后面那人開口:“你姓邵,認識邵云嗎?”
邵舟心里打了個突,“正是家兄。”
“他在何?出征了?”
“并未,李節度安排他鎮守平陸了。這幾日家駕已經到了平陸,家兄陪侍宴席,到恩賞表彰。最近沒有書信往來,戰事吃,興許是護送家北上去了。”
沉默。
邵舟眼看去,見到那人用袍袖遮住了臉,攥的拳頭抵在牙關之間,肩頭久久一下,像在極力克制著洶涌泄的心。
他當然記得邵云,同甘苦、共患難的戰友,視他如將如兄的同袍,但他最后卻不能救邵云逃出生天。
平陸失陷,從敗逃回來的殘兵泣不聲的話里,他拼湊出一幅慘絕人寰的圖景。
邵云義烈憤激,堅持不降,完婁室令人用鐵釘打穿邵云的骨頭,把他的釘銬在木架上,抬到城東門示眾。邵云衫襤褸,出背部的黑紋,引來一名惡走上前來,和旁邊的同伴笑謔說:“好紋,可為吾刀鞘。”
邵云大怒,帶著木架子力撲打對方,又被拉回原地。邵云在寒風中被釘銬了四天,水米不進。第五天,婁室下令把他凌遲。行刑中,邵云滿含,噴了金軍一臉,剜眼、摘肝,邵云依舊罵聲不斷,直至氣絕亡。
他聽聞慘訊之后的當晚,失態至近乎瘋狂。他策馬城,焚盡了城所有的道觀和寺廟,一劍劍削碎了供奉在香案上的泥雕木塑。趕來的士兵們打起火把,沉默地站在他邊——他放眼去,各個兒郎都是年輕到令人心疼的面龐,是他不惜金銖,不惜義留住的李家軍。聽聞同袍遭慘禍,有人淚痕滿面,有人切齒痛恨,卻無一人言降,言逃,言敗。
“天地不仁,神佛無眼!”連他的那匹神駿坐騎似也知道主人的悲憤,不住地噴鼻頓蹄,他勒住韁繩,平舉劍鋒,畢剝燃燒的火如,映襯他滿臉厲,“休得妄想與野談仁義!這債要靠自己來討,這陜州也唯有靠自己守住了!”
他策馬離去,后是兒郎們下拜的呼聲,震撼天地,“愿為將軍效死!”
他清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城墻,都浸滿了戰友的鮮。高天孤月,他獨自來到烽火臺,跪倒在地,著巨大的青石,朝著平陸的方向失聲痛哭。
那晚的李彥仙沒有點燃烽火。他明白,不會有援軍。
這襟帶兩京,崤函重關之地早就被退守臨安的朝廷放棄了。趙宋家只顧在繁華江南之地茍安,歌舞遮蔽眼目,綢緞纏裹軀,居上位者怎會記得在煙塵烽火里痛苦掙扎的百姓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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