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個法子,但同樣也有壞。”秦檜努力接口道。“自去年冬日開戰以來,到眼下兵不足五千,軍中無論族裔,不知道多人紛紛而降,唯獨馬五將軍始終如一,堪稱國朝典范……如今若讓他帶契丹人留下,從實際上來說當然是好的,但就怕會讓朝中最后那口氣給散掉……傳出去,天下人還以為大金國連個外族忠臣都容不下呢。”
這番話說的非常明晰,而且說實話,甚至有些明白過頭了。
莫說完希尹、烏林答贊謨等明白人,便是大太子完斡本、紇石烈太宇,以及其他諸如撻懶、銀可、家奴等其他大臣武將也聽了個清楚。
就連后面房舍中的小國主夫婦,乃至于一些邊緣人士,也都能大約理解秦相公的意思。
首先,人家秦會之當然是在提醒人心的問題,要這些金國權貴不要拿耶律馬五的忠義當什麼可利用的東西。
其次,卻也是在拿耶律馬五暗喻自己,要這些人不要輕易拋棄他秦會之。
否則,人心就徹底散了。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層含的,只能針對寥寥幾人的邏輯,那就是眼下這個逃亡朝廷是借著四太子主殉國的那口氣,借著大家求生北走的那力來維持的,平衡其實是非常脆弱的。而這個脆弱的平衡,則是由希尹-國主-烏林答贊謨,外加耶律馬五的部分兵馬以及國主對幾個殘余合扎猛安的控制力度來決定的。
一旦將軍中宿將耶律馬五再拋下,那大金國不用等著契丹、奚人對真的一波訌,真自家都要先訌起來。
“話雖如此。”還是希尹一人認真探討局勢。“可有些事如今本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咱們只能盡人事而無愧于心罷了……秦相公,我問你一句話……你果真要隨我們去會寧府嗎?”
秦檜毫不猶豫點頭以對:“事到如今,唯有這一條路了……趙家容不得我……還請諸位不要相疑。”
“那好。”希尹點了下頭。“既然局勢這般糟,咱們也不必充什麼智珠在握了……請馬五將軍過來,讓他自己決斷。”
大太子捂著眼睛,紇石烈太宇低頭看著腳下,全都無言。
而稍待片刻,耶律馬五抵達,聽完希尹言語后,倒也干脆:“我非是什麼忠義,不過是降過一回,知道投降的難堪和降人的艱難罷了,實在是不想再反復……而事到這般,也沒什麼別的心思了,只想請諸位貴人許我個人隨行,等到了會寧府,若能安頓,便許我做個閑職,了此殘生……當然,我愿意勸下屬好生留下,不做反復。”
馬五言語平靜,甚至中反而頗顯豪氣,可不知為何眾人卻聽得凄惶。
有人慨于國家流亡,有人慨于前途渺茫,有人想到將來大勢所趨,有人想到眼下個人艱難……一時間,竟無人做答。
隔了半晌,還是完希尹鎮定下來,微微頷首:“馬五將軍這般行止,不是忠義也是忠義……倒也不必過謙……此事就這般定下吧,請馬五將軍出面,與行列中的契丹人、奚人做商量!咱們也不要多想,只管……便是真有什麼意外,也都不要怨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愿生得生,愿死得死!”
說著,不待其余幾人言語,希尹便干脆起離去,馬五見狀,也直接轉。
而大太子以下,眾人雖然各懷心思,但出于對完希尹的信任與尊重,最起碼表面上也無人鬧騰。
就這樣,不過在長寧歇了半日,真逃亡大隊便再度啟程。
耶律馬五也果然依仗著自己在契丹、奚籍軍士中的威安了本部殘兵,并與這些人做了君子之約……還是老法子,留下部分財貨,雙方好合好散就此分道揚鑣……唯獨今時不比往日,這些契丹-奚族殘兵同時還要求耶律馬五與六太子訛魯觀一起留下做人質,然后也被干脆應下。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逃亡大隊如何就妥當了。
實際上,整個逃亡過程,即便是沒有大規模的明面沖突,可其中艱辛與損耗也是不用多言的……每天都有人離隊,每天都有財貨稀里糊涂的失,不過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每天都在草木皆兵,以至于所有人都越來越繃,懷疑與防備也在日益明顯。
這是沒辦法的事。
一開始逃亡的時候,有識之士便已經意識到了。
這個場面咋一看,跟十年前那個趙宋家的逃亡似乎沒什麼區別……甚至那個趙家從河北逃到淮上再去南這個路程,比燕京到會寧府還要遠……但實際上真不一樣。
因為當日趙宋朝廷流亡時,周圍都是漢人,都是宋土,哪怕是盜匪蜂擁而起,也知道打一個勤王義軍的旗號。
而現在呢?
現在這些金國權貴只覺得自己像是宋人戲臺上的丑角,卻被人一層層開了服……或者說開了皮。
離開燕云,與關漢人分道,他們失去了最富庶的土地和最廣的大人力資源;出得塞外,遼東、遼西被大兵境的消息傳來,引發訌,他們失去了多年以來的渤海盟友、高麗邦,失去了塞外的經濟中心與軍事技高地;現在,又要在潢水與他們的老對手,也是滅遼后一再強調的‘邦國子民’契丹-奚人分割,這意味著他們很快就只剩下真人了。
而且接下來又如何呢?
等到了黃龍府,宋軍繼續上,是不是還要完氏與其他真部也做個分割?
說白了,漢人有一萬萬之眾,自秦皇統一宇,已經一千四百年了,便是從漢武帝從制度、文化上進一步推進大一統,也已經一千三百年了。
與此同時,真人不過一百萬,建國不過二十余載,連真六大部統一都是在反遼過程中達的。
這種強烈的對比之下,既襯托出了真興起時的武力強大無匹,卻也意味著,此時此刻,這個民族真的沒有了任何回轉余地。
生存還是毀滅,延續還是斷絕,這是一個問題。
是所有人都要面對的問題。
可能既是急切想趕到潢水下游的黃龍府(今長春周邊)一帶,也是想盡快離不穩定的契丹-奚聚居區,接下來一段時間里,在沒有城市的潢水中下游地區,眾人愈發沿河行軍不停,不顧一切進發,每日晚間疲敝到倒頭便睡,天明便要走,稍作停頓,也必然是要速速燒火做飯,以至于雖然臨著潢水趕路,卻連個沐浴的空閑都無,整個行軍隊列也全都是臭之氣。
而這種劇烈的艱苦環境,也使得明明正是四月間塞外最好時節,卻不停有人畜患病倒斃,大太子眼疾愈發嚴重,而國主和皇后也都只能騎同一匹馬,連秦會之也只剩下了一車財,還得親自學著駕車。
偏偏無人敢停。
而終于,時間來到四月廿八這日,已經不足四千兵力,總人數三萬余眾的逃亡隊伍抵達了一個水草茂之地。
此地乃是潢水中下游重要的通節點,南北渡水,東西行進,往東北面便是黃龍府(今長春一帶),順著南拐的潢水往下便是咸平府(后世四平往南一帶),往上游自然是臨潢府,往西南眾人來路,自然是大定府(后世承德一帶)。
實際上,此地雖然沒有城市,但卻是公認的一個塞外通之地,也多有遼國時修筑的驛站、市集存在……到了后世,此地更是有一個通遼的名稱。
沒錯,這一日下午,大金國皇帝、執政親王、諸相公、尚書、將軍,抵達了他們忠誠的通遼。而人盡皆知,只要過了這個地方,便是真傳統與核心勢力范圍,也將擺契丹人與奚人聚居區帶來的患。
這讓幾乎整個逃亡隊伍都陷到喜悅與振之中。
而大概也是察覺到了相應的緒,行在也傳出‘國主旨意’,一改往日行軍不斷的催促,提前便在此地安營扎寨,稍作休整。
消息傳出,逃亡隊伍歡欣鼓舞,在營地建好,稍微用餐后,更是忍耐不住,紛紛開始沐浴。
有資格占據民房的貴人們倒是保持了矜持,他們可以等侍從打水來洗,部分真貴更是能等到侍將熱水倒桶那一刻。
但是軍士們卻懶得計較,卸甲后,便紛紛下水去了。
一時間,整條潢水全都是烏泱泱的人頭和白花花的。
“老師。”
完希尹立在浮橋前,目從下游掃過,然后面平靜的看著對岸的藍天綠地,若有所思,卻不料后忽然傳來一聲特別的喊聲,而希尹頭也不回,便知道是何人來了。
“恩師。”
紇石烈良弼又喊了一聲,并在背后恭恭敬敬朝對方行了一禮,這才走上前去。“恩師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只是發呆而已。”
完希尹言語干脆,恰如他這些日子表現的一樣,理、坦然、果斷。
或者直接一點好了,這個逃亡隊伍能安全走到這里,希尹居功至偉……他的份地位、他對軍隊與朝堂的稔,他事的公正,態度的堅決,使得他為此番逃亡中實際上的組織者與裁決者。
相對來說,大太子完斡本雖有威和最大一兵馬勢力,卻對庶務一竅不通,甚至沒有獨立領兵長途行軍的經驗。
而國主終究是個十八歲的半大孩子,不敢說人人孩視于他,只是這般國家民族生死存亡一般的大事面前,這個年齡委實尷尬,沒有理會在這個敏時候將原本沒給他的權柄盡數給他的。
至于紇石烈太宇、完銀可、完撻懶這些人,就更不用說了。
“你在想什麼?”希尹回過頭來,注意到對方本沒有去洗浴,還是那又臟又臭的皮甲。“為何來找我?”
“學生在憂慮國家與部族前途,心中不安,所以來尋老師解。”紇石烈良弼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選擇了某種程度上的坦誠以告。“照理說,如今逃出生天……最起碼是躲過了堂皇大軍的追捕,但一想到家父與遼王殿下生分,魏王一去不返,等到了黃龍府,那些之前在燕京按下去的仇怨、對立、派系,馬上就要重新冒出來,而且彼雙方各有部眾追隨,還有宋軍上,怕又是一場腥風雨……”
“然后呢?”
完希尹依然面不改。
“然后……老師……”良弼認真以對。“等到了黃龍府,老師可能繼續穩住局勢?又或者老師可有別的法子來應對?其實,上下都服膺老師,那趙家也點了老師的名字做宰執……若是老師愿意出來掌控局面,學生也愿意盡力。”
希尹沉默片刻,依然平靜:“我此時能穩住局勢,靠的是魏王殉死對諸位將軍的震懾與逃亡諸人的求生之……等到了黃龍府……甚至不用到黃龍府,我覺得自己就未必能把握住誰了……你須知道,大金國就是這個樣子,饒了一圈回去,還是要看各部的家當,我一個完氏遠支,憑什麼掌握誰?便是掌握一時,也掌握不了一世。”
“我本以為可以的。”良弼聞言反應有些怪異,既有些釋然,又有些哀傷。
“本來的確可以有的。”希尹搖頭以對。“可以靠教化、制度來收攏人心,就好像當初那個趙宋家南逃時,只要想,總能收攏起人心一般……但宋人沒給我們這個時間和機會。”
紇石烈良弼深以為然。
“良弼。”希尹再度打量了一眼對方上臟兮兮的皮甲,忽然開口。
“學生在。”紇石烈良弼趕拱手。
“若有機會,還是要帶著國族學漢話、寫漢字、讀漢書的……那些東西是真好,比咱們的那些強太多了。”希尹認真代。
“這是學生的夙愿。”良弼毫不猶豫,拱手稱是。“而且不止是學生,學生這一代,從國主到幾位親王子侄,都懂這個道理的,”
希尹點點頭,不再多言。
而又等了片刻,有侍從來報,說是國主與皇后沐浴已罷,請希尹相公前相見,二人順勢就此別過。
今日事,似乎就此了結。
然而,不過區區半個時辰,營地便忽然了起來。
事的起因非常簡單……軍士先行洗浴,結束后不久,等到了傍晚時分,天稍暗,隨行眷們也忍耐不住,便借著蘆葦與帷帳遮蔽,嘗試下水沐浴。
而正所謂飽暖思**,曠野之中,洗浴后的軍士們吃飽喝足無所事事,便打起了眷的主意,很快便引發了零散的強暴事件。
對此,希尹的態度非常堅決和果斷,乃是派遣合戰猛安部隊迅速鎮和決。
可很快,幾位大金國棟梁便驚恐發現,他們置這類事件的速度本跟不上類似事端發生的速度……強暴和劫掠好像雨后草原上的青草一般開始大量出現。
接著,很快又出現了聚眾對抗合扎猛安執行軍法的事端,以及建制沖擊眷、輜重的事。
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都明白發生什麼了。
軍隊的忍耐到極限了,嘩變在即。
當然,隊伍中有無數軍務經驗的老手,銀可、撻懶,包括訛魯補、夾谷吾里補等人立即一致建議,要求國主下旨,將所有權貴所攜侍一并賜下,并放出部分財貨,尤其是金銀布帛皮等通貨作為賞賜。
沒有任何多余念想,這個建議被迅速通過,并被立即執行……便是希尹這般講究的人,也明智的保持了沉默……然后,終于搶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將嘩變給恩威俱下的彈了下來。
金國高層又一次在危難之際,盡全力維持了團結。
大金國似乎依然有足夠的向心力。
但是,等到了三更時分,正當各懷心思的金國逃亡權貴勉強放下各自心事,稍微安睡下去以后不久,潢水北岸卻忽然火琳琳,馬蹄不斷。
完斡本等人剛剛出房舍,便近乎絕的發現,大部分部隊連對岸狀都沒搞清楚,便直接選擇了攜帶子財貨逃散。
而很快,更絕的形出現了。
隨著對岸兵近,他們聽的清清楚楚,那些人居然是以契丹語高呼,要殺盡完氏,為天祚帝報仇。
而且,還有人喊出了奉耶律馬五之命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