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間春暖花開，但遇到天，或者到了晚間，溫度變化還是很劇烈的，刮起風來也不讓人好。

　這日下午的燕京尤其如此。

　然而，誠如王氏所言，馬上命都快沒了，如何還能坐以待斃？于是乎，既然倉促坐下決定，秦、洪、鄭三人便干脆一并出了秦府，各自分頭行起來。

　其中，鄭修年目標最小，最不引人矚目，所以被安排去尋此時比較敏的完撻懶……經過真定一事，洪涯等人早就看出來了，六太子訛魯觀一則無用，二則驚嚇之后心已經完全傾向議和，跟戰敗歸來的四太子頹廢之態有的一拼，所以干脆不必理會……倒是撻懶這老頭，到底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意思，而且此人終究是軍中打磨出來的，所謂爛船也有三斤釘，真到了必要的時候，用要比訛魯觀來的大。

　至于紇石烈，秦洪二人卻并不準備一起上門，乃是要秦會之先以樞相的份堂而皇之拜訪，稍作試探，若試探妥當，局勢又起來，再讓洪涯過來捅破窗戶紙。

　而洪涯此時也不能閑著，他還要去見一見訛魯補幾人，求一個后備。

　閑話說，只講三人在秦府仆從、護衛的保護下匆匆行，可只是轉到秦府所在巷子外面的大街上，三人便有些驚惶起來……原來，此時的大街上已經到都是紛的軍隊了。

　非只如此，三人并馬，大著膽子走了一陣，更是意識到了其中某種怪異氣氛。

　說這些兵馬是軍，那是胡扯，因為他們明顯是有組織的，而且并沒有發生大規模劫掠事端，也沒有相互沖突；說是戒嚴，也肯定不對，因為這些部隊并沒有將心思放在街道控制權上，更沒有阻攔任何人，對明顯份較高的三人，沿途甚至還有一些面善的中級軍主率軍避讓和行禮；說是嘩變奪權，似乎也不對勁，因為這些部隊太分散了，相互之間也明顯沒有一個統屬關系。

　“是本地大族在調度新軍中的自家子弟。”

　走過兩個路口后，漸漸放松下來的秦檜得出了結論。“有人只是往家里匯聚，以求中自保，但幾個大家族部屬明顯是想去接管城門。”

　“不錯。”

　洪涯著氣相對。“但不管如何了，新軍都已經算是開始自潰了，接下來象也只會越來越重……等天一黑，遲早會殺人放火的，不能拖延了。”

　三人最后相顧兩眼，雖然都有些膽怯，但也只能各自低下頭來，按照原計劃分路打馬而走。

　“誰要來見俺？”

　正在院中枯站，側耳聽著街上靜的完撻懶驚愕回頭。“這時候誰能找俺？”

　“是鄭侍郎……秦相公的外弟那個。”瘸的家將拱手做答。“就一個人，帶著七八個侍衛，心急火燎、凄凄慘慘的……像是來求助一般。”

　完撻懶在院中若有所思，然后點頭：“讓他進來。”

　“元帥救我！”

　片刻之后，鄭修年奔院中，直接跪倒在地，涕泣相對。

　“鄭侍郎。”

　完撻懶失笑相顧。“這樣好不好，你要是能救俺，俺不顧這張老臉，給你也跪一個，還能磕個頭……”

　鄭修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撻懶見狀直接嘆了口氣，轉走過去將對方扶起，然后單刀直：“秦相公本就是俺發掘的，俺素來也知道他是個有主意的，現在大家伙一般于嫌疑中的人，他若是有心跟俺一起闖一闖、做點啥，俺也愿意聽他的……你姐夫到底怎麼講？”

　“要害據說在別。”鄭修年站起來，稍顯尷尬。“我姐夫也知道元帥這里是可靠的，所以讓我這個沒本事的過來示個意罷了……”

　撻懶點點頭，繼續來問：“那秦相公本人去哪兒了？”

　“去和洪侍郎分別巡視幾位撤回的萬戶去了。”鄭修年低聲以對。“我姐夫的意思，馬上就要了，就甭管長遠了，眼下能湊一點兵馬在手里是一點……先借著頂燕京本地大族這一波把兵馬湊起來，看看有多兵在手，再說其他。”

　撻懶先是搖頭，然后又點頭，似乎也頗為無奈：“不錯……這個局面，大的要塌，小的要倒，先顧眼前，再顧長遠，走一步是一步……不管如何，小秦還能想著俺舊，總還是讓俺心里熨帖的。”

　“那下便留在此，隨元帥一起等消息？”鄭修年微微釋然。

　“不行，你得立即，替俺去見一個人。”撻懶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塊金牌來塞對方手中。“俺若是親自去，太過扎眼……指不定就要讓大太子的合扎猛安給剁了……你姐夫說的對，這時候多一點兵都可能救命。”

　“敢問是哪位？”

　鄭修年半是惶恐半是激……惶恐者，外面那個兵甲穿梭的模樣，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會鬧起來，他實在是膽怯，偏偏他自知無法推辭；而激者，莫過于撻懶堅決不愿坐以待斃，非但上來同意了與自家這邊聯手，而且似乎另有盟友與力量支持。

　“去找銀可。”撻懶認真解釋道。“戰事一來，俺跟銀可便都被重新啟用了，任新軍后備左右都統的，但前方兵敗訊息一來，大太子就瞞著訊息，先行把俺們倆人一起撤了……這廝跟我們未必是一條路，但跟大太子那里必然是兩條路……而且，銀可做過太原留守、燕京留守，城中舊部極多，他要是愿意點頭，咱們自保的把握就更大了。”

　鄭修年勉力頷首，倉惶惶轉，卻又回頭：“元帥……能給我分撥幾個甲士嗎？”

　撻懶沉默了一下，立即搖頭：“都說了，這時候把兵湊起來才是最大的一件事，多一個兵都是好的……如何能再分散？”

　鄭修年徹底無奈，而等他棲棲遑遑出得門來，繞向街道，看著明顯更混的街道，頭皮發麻之余，居然忍不住當街落淚……自己此時本該在東京看蹴鞠賽才對，如何遇到那種兄弟，落得此番下場！

　但是，即便心中百般抵，百般無力，理智還是催促他一面讓人回報王氏，一面又往銀可家中而去。

　“將軍，我此行只有一事，那便是求將軍看在咱們還算有點的份上，在中替我們幾家南逃漢人保全家小……”時間迫，城西軍營，訛魯補對面，氣吁吁的洪涯手按住了自己前的茶盞，儼然一落座就要直主題。“茶水就算了。”

　訛魯補咧笑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茶壺，微微搖頭：“這種事，洪承旨遣個家仆過來說一聲便是，或者直接將家小送來就行，何至于這個關頭親自過來？”

　“因為在下準備多走幾位將軍，然后將幾家人的家小打散，以求盡可能在中保全。”洪涯正相對。“這是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當日我與六太子一行人從真定回來，路上遇到蒙古人，稀里糊涂便被殺了個七七八八，除了我與六太子是專門留下外，就只見到一個太師奴還活著……總之，不知道將軍可愿答應？若愿意，明日早間大會中，我便將家小分開送來？”

　訛魯補點點頭：“無論如何，這點事在下總還是能做的……只是洪承旨，街上形你也看到了，你就不怕今夜就撐不住？”

　“將軍這就是小瞧我們的眼了。”洪涯搖頭不止。“尚書臺大會看似拖延無定論，但拖延本也是一條路……接下來，無外乎是塞外人歸塞外，燕云人留燕云，這本是大勢所趨，而今夜便是再，也不過是幾個立場尷尬的燕京大族試圖阻攔國族北返而已……但那些人，便是看起來兵強馬壯，又如何是幾位將軍百戰余生的對手？”

　訛魯補再度頷首，不再言語。

　而洪涯也干脆起，準備離去，引得訛魯補隨之起相送……整個拜訪過程干脆利索，毫無拖泥帶水之態，似乎真就是來托付家人一般。

　但時，正當洪涯即將出門時，訛魯補忽然上前一步，直接攥著了對方一只手臂：“洪承旨，你今日真只是來托付家人的嗎？”

　“將軍！”

　洪涯被抓住手臂，心中驚惶，面上卻也惶急一時，卻反而不敢猶豫，直接回頭解釋。“我自然知道的將軍的意思，無外乎是疑慮我又準備耍起手段，再弄個真定之事……是也不是？”

　訛魯補笑而不語。

　“但燕京跟真定是一回事嗎？”

　一言既出，熬過那一剎那的失態，洪涯順勢在門檻那里跺腳。

　“真定城時，我有四太子金牌與欽差份，今日的燕京城呢，我又算個什麼？真定城，六太子那般耳子，可燕京城，大太子與燕京大族都是生死要害，哪有半分搖路數讓我來手？而且這種局面但凡做事，必然要兵馬……當日倚靠的正是將軍隨手替我殺了那誰，今日將軍難道還會被我一言說，輕易為我殺了誰嗎？你們如今也在生死利害之中，不是我能的！”

　“洪承旨曉得我們難便好。”訛魯補見狀，終于撒手，然后順勢指天鳴誓。“也請洪承旨放心，但有好歹，我必然將諸位家人看做我自家族人一般延護！”

　洪涯點點頭，居然反過來拽住了對方的手，懇切晃了一晃，這才低頭出門而去……端是一番真意切。

　當然，或許是真心激也說不定，因為一旦秦檜在紇石烈太宇那里試探不，那此行就不是麻痹，而是真的托付家人了。

　便是訛魯補，也一定想不到，洪涯此行本就是兼真兼假。

　“紇石烈將軍說笑了。”

　就在洪涯有驚無險的麻痹著那幾位上了名單的將軍同時，秦會之正在親自做著最要命的試探。“我等文人，手無縛之力，若無豪杰庇護，便什麼都做不……”

　“也罷！”紇石烈太宇隨即大笑起來。“不就是萬一起來替你們保全家人嗎？雖說俺覺得秦相公多想了，但既然親自來找俺了，俺還能說個不字？”

　而秦檜也趁機打量起了紇石烈太宇此人。

　此人今年四十出頭，乃是真大部紇石烈部的首腦人，而因為其人常年在上京周邊活，這兩年才過來領兵，言語舉止之間跟那些早早來到漢地完氏嫡系將領相比，不免豪了許多。

　剛剛一番談，也大約驗證了此人的這般。

　當然，秦檜并不指一番談，便能窺破人心，但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萬全的門路，只要對方表現的夠豪，夠有‘真’味，便足以進行下一步了。

　至于所謂真味，也肯定不是傻和魯，而是講一旦被說，便往往愿意在局面到來時賭上命去做一些激烈事來，這是塞外惡劣的生存條件下，被迫形的某種‘風氣’。

　這種風氣下，行為人往往不將自己的命當命，也不將別人的命當命，所謂規矩更是無稽，一旦達某種淺層約定，往往就會直接施展異常暴力的行……這跟漢人的思維截然不同。

　說白了，就是蠻橫狠厲，大膽魯。

　實際上，這本就是秦檜等人決定往此人上嘗試的一個重要理由。

　“紇石烈將軍。”

　深呼吸了一口氣后，秦檜忽然嚴肅起來。“其實在下今日過來，不僅是想請紇石烈部替在下看護家小，還有幾句話想問一問。”

　“秦相公有話直說。”隔著一個桌子，紇石烈太宇揮手相對。

　“將軍，你是從獲鹿回來的，你覺得咱們對南面還有戰勝余地嗎？”秦檜認真相詢。

　紇石烈臉上的豪氣與魯登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嚴肅的表：“沒用了！打不贏了！不是我，秦相公隨便問個其他戰場上下來的人，都是這般回答……只有速速出塞北歸，才能有些生路，燕京這里的人是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