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張浚也失笑揮袖。“趙相公自家也是要均田的,都未曾不滿,那到底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這個當口去尋家的不痛快?”
趙鼎旋即跟著失笑:“我家在河東本就沒有幾畝地,還指這次授田能給家中添一筆資產呢……”
閣之中,立即哄笑起來。
林景默也笑了笑,好像并沒有意識到趙鼎在裝糊涂,而張浚在幫著趙鼎裝糊涂一般。
事很簡單,當此大勝,而且又是家近臣出,林景默本不會質疑政策可行,更不會質疑政策本,他剛才的意思其實是在問趙鼎……軍功授田這種事關國家本的事由誰負責?
難道還要順勢給那個什麼勞什子巡視組嗎?
當然,林景默也知道趙鼎的難,更曉得當此之時說某些話未免掃興,所以也隨之而笑。
笑完之后,會議繼續。
又有人建議,既然呂頤浩呂相公連番驚擾病臥,不好,范宗尹等人力有未逮,不知可不可以請示家,再發部分吏到前協助?
還有人詢問,燕云就在前,家卻有議和之論,其中因果、真假,尚不能確定,要不要請示一番?
須知,議和的話,家那番條件未免太苛,繼續作戰的話,又顯得太假。
其余種種,不一而足。
這場會議,最后一直開到天黑才在首相趙鼎的強行制下終止了下來。
接著,眾人勉強散去,而林景默作為值日的尚書,卻又留在閣二層,等待都省直屬的閣文書將不涉的會議訊息與可發布信息整理妥當,親自過目簽字后,這才準備下樓離去。
按照規矩,前者要第二日發給公閣來看,后者要今晚便發給邸報部門來看……時間久了,僚系統總會部自洽的。
當然,且不提什麼政治規矩,只說林尚書走下這個可能是全世界權力濃度最厚重的一層樓,未曾出門便聞得宮城外喧嚷不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位于皇城東南位置的崇文院,隔著一堵墻分別是最繁華的東華門外馬行街夜市與最寬闊的街主干道,而且,這種喧嚷從四日前北面大勝的訊息送達后便已經開始,只是這些天越來越明顯罷了。
而且可以想見,從明日起訊息散播開來,除了城外營家屬區屆時不免有些哀切之意,恐怕東京城還會更熱鬧。
然而,如此理所當然之事,卻引得當朝戶部尚書一時呆住,以至于立在黑乎乎的崇文院中若有所思。
隔了許久,林景默方才回復正常,卻是轉出街,尋得等候已久的家人,然后也不回家,只是直接前往東華門找了一個店鋪,讓店家汆了些豬丸子,一半涼拌一半做湯,與隨從家人一起臨街安靜吃完,這才向北歸于延福宮后的景苑……能否在這里有一棟宅子,是朝廷重臣是否簡在帝心的標準配置。
但林景默回到此,依然沒有回家,而是讓家人隨從先走,自己孤一人徑直往樞相張浚府上拜謁。
出乎意料,張浚居然尚未歸來,以至于林景默又足足在后堂上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了正主。
“去大宗正家里去了。”
對上林景默,張浚倒不至于遮掩什麼。“今日送到樞院的文書,除了那些大的旨意,還有些小文書,其中一個便是大宗正家長子趙不凡殉國的表彰……不好在閣中當面宣讀的。”
林景默微微恍然,繼而在座中再問:“趙不凡是肆爵之人,大宗正又是朝堂重臣、宗室威所系,必然有格外恩典吧?”
“這是自然。”張浚接過使送上來的茶水,微微啜了一口,便揮手示意其余人全都退下。“特許肆爵三代不減,而按照家口諭暗示,可能還要給大宗正加郡王,但不在此番武臣封王之列……”
“似乎又太重了。”林景默若有所思。
“是有些重,但也是有緣故的。”張浚認真解釋。“聽報信的人提及前線事跡,好像說趙不凡本是為救鎮戎郡王曲端而死……營騎軍這次死傷慘重,曲端深震,甚至私下婉拒了賜纛的建議,曲端不要,連累著王德、王彥也不好有……而趙不凡又是宗室近支子弟,拿出來做榜樣也是應該的。”
話到這里,張浚微微喟然:“我原以為大宗正家中會哀切過頭,但在他家中呆了一陣子,才曉得哀切歸哀切,卻也有幾分豪態……按照大宗正言語,國難至此,一朝了斷,死得其所,痛哉惜哉,哀哉壯哉……大丈夫,本就該如此的。”
林景默也不慣著對方,直接搖頭:“國家文武昌盛,各司其職,趙不凡死得其所,可相公為西府總攬,若是事到如今還可惜不能仿效諸葛武侯的事,便有些可笑了。”
“不說這些了。”張浚略顯尷尬,當即肅容。“林尚書這般晚了還來尋我,必然是有什麼言語教我吧?”
“也沒什麼言語,只是今日閣值日,孤下閣,心生慨罷了。”
“何等慨?”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林景默喟然以對。
張浚微微一怔,當即反笑:“不該是此等良辰景,更與何人說嗎?十年辛苦,一朝競,靖康之恥,一戰皆雪,便有些許犧牲不妥,終究是萬家燈火,千古奇功,且且惜哉。”
“兼有之,看似自相矛盾,其實人之常。”林景默也笑道。“就好像大宗正的哀哉壯哉一般,也好像今日閣中諸位對十八王爵鄙之慕之一般,都不矛盾的。”
“這倒也是。”張浚愈發輕松起來。“那到底什麼事讓你這般‘晴圓缺’起來?”
“我在想一事。”林景默平靜做答,笑意不減。“相公,此戰之后,朝廷與家該如何相?”
張浚瞬間愕然,但立即搖頭:“朝廷即家,家即朝廷。”
“果真如此嗎?”林景默從容追問。“便是如此,耽誤權出兩,君臣生分嗎?須知,對于家,朝廷這里既敬之、且懼之,也是不矛盾的。”
張浚一時無言。
話說,張德遠非常清楚,林景默有這個思慮實在是太尋常了,今天閣中很多事都繞不開家和東京這里兩分的問題。而這個問題的本質在于,趙家從巡視東南開始,已經連續數年未曾歸京,包括再往前數,早在之前多年屢次征伐期間,趙家也常不在東京,所以政事便也多托付于兩府六部五監組的這個閣。
甚至更進一步,大概是因為軍事需要難以分心,所以趙家即便是在東京,也很在特定問題外干涉僚系統。
于是乎,最高行政權力實際上形兩分之勢已經很久了,今天關于兩河地區行政權、任命權、接收權的晦討論,包括部分人想往前跑,本質上也是這個問題。
當然,和許多人一直暗自擔心雙方會出齟齬不一樣,建炎十載,這種看似危險的制其實一直運行妥當。
原因再簡單不過,首先東京這里是從趙家那里拿到的權力授權,法理上就有張浚那句‘朝廷即家,家即朝廷’的基礎。除此之外,家在外一直打勝仗,在一直臥薪嘗膽,聲卓著。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兵權在握,而且兵權越握越穩。
所以,東京僚系統,也就是林景默口中的朝廷,在那位家面前,從到外,從本質到表皮,毫無反抗能力,真就是‘朕給你的你才能拿’。
而獲鹿一戰后,完全可以想象,這種強勢怕是直接要延續到某位家咽氣嗝屁為之了。
唯獨話又得繞回來,與此同時,僚系統也都是一堆大活人,尋求權力以及尋求權力上的安全更是理所當然的追求……君與臣,上與下,幾千年的花活,注定理不清的。
“林尚書,你我皆是家心腹,而你更是家近臣出。”張浚沉默半晌,最終點出一個事實。
“但我們也是國家重臣。”林景默平靜以對。“兼兩權,就更該居安思危,早一些為家和朝廷做思量,以免將來再出子。”
“能出什麼子?”張浚還是有些不解。“白馬紹興之事,東南武林之會,不都妥當過去了嗎?家威信在此。”
“此一時彼一時也。”林景默依然從容。“張相公……當年我等隨家自八公山溯淮西行,當時我便想,當此之時,真世也,以后行事切不可拘于凡俗規矩,見到什麼離奇非常之事也不該搖。今日聞獲鹿大勝,我同樣也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這天下果然要太平了……敢問相公,世與平世,可以相提并論嗎?之前那般行事,往后還能繼續嗎?”
“那該如何呢?”張浚沉默以對,同時也不免有些不安。
世之態,他張德遠可以憑借著趙家心腹這個份,為家在朝堂與都城的代言人,順從家心意來參與軍事日常,以至于從容與趙鼎分庭抗禮,可世將定呢?
“這麼多年了,相公怎麼還是這般糊涂?”林景默終于再度失笑。“家連楊劉二位都要一力抬舉起來,難道是不念舊、故作高深的那種天子嗎?何去何從,何妨坦誠一問?”
說著,這位戶部尚書直接起拱手,儼然是告辭歸家了。
張浚也恍然而笑,并起拱手:“不錯,今日多勞林尚書提醒了……我明日便在閣中推呂侍郎(呂祉)北向勞軍,順便請他替我給家上一道‘札’。”
林景默微微頷首,直接告辭離去。
而張德遠也并未遠送,他回到后院一二層小閣樓,微微看得東京城中那依然明顯的滿城燈火,稍微癡了一陣,這才轉回室,鋪開筆墨,然后隔著紙張按住桌案,準備寫這篇札。
“家。”
就在張浚轉回書房,提筆來寫札的時候,幾乎是同一時間,真定城,一寬敞院中,燈火之下,宴席之間,也有一人忽然按住前幾案,卻又陡然起。“臣有話要說!”
春風搖暮,見得此人起,周圍在場的十多名‘王爺’無不變,繼而肅然起來。
無他,這人正是今日宴會主賓,自后方趕來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其人威名在外,尤其糾纏軍中極深,親王也好、郡王也罷,還是什麼其他近臣,真沒幾個不怵他的。
唯獨與秦王韓世忠并列主席側位的樞院副使呂頤浩,依然好整以暇,不以為意。
“朕若說讓明仲有話明日再講,怕是明仲也不會聽的。”至于趙家,其人在怔了一下,但還是搖了搖頭,并在席中笑對。“說吧……朕有準備。”
“謝過陛下。”胡寅肅然以對,然后出列拱手。“當先一事,家此番封賞,難道沒有濫爵之嫌嗎?”
座中一時尷尬無聲,其中雖有人明顯有了些酒意,一度準備起駁斥,但也被韓世忠等幾位親王給冷冷瞪住。
半晌,還是趙玖輕笑以對:“明仲想多了,河山興復,舊恥可雪,國家酬功,幾個王爵算什麼?”
胡寅當即搖頭:“好讓家知道,自古功臣難養……今日諸王在此,似乎可以收斂一時,但將來居此功日久,必生驕慢之心,真到了生禍患那一日,家遲早還要下手親自拔除的,到時候反而有損君臣之恩遇。”
“說得好。”趙玖居然點頭認可,引得在座諸王一時張。“人心難測……想要君臣長久,實在是太難。”
聽到這里,諸王皆有酒醒之意,隨即韓世忠帶頭,紛紛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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