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吾里補重新戴上兜鍪,轉走,卻又忽然回頭:“魏王……還有個事,本不該俺來說,但戰局到了這個層面,剛剛還聽說東面元帥那里勢不好……還請魏王一定要放在心上,早做準備。”
這話不清不楚的,但兀卻即刻心下一驚,然后匆忙頷首。
原來,夾谷吾里補雖然只是一個憑著資歷補上的‘援軍萬戶’,但此番作為援軍領隊之人,卻是整個大營中僅有的四名知道岳飛、張榮、田師中他們很可能會出現在滹沱河下游的人之一……另外三個,一個是隨援軍抵達的樞院都承旨領兵部侍郎洪涯,一個是拔離速,最后是兀自己。
而此時說來,明顯是在指這件事。
“喚洪承旨過來!”兀頭疼裂,但還是趕吩咐太師奴將營中唯一可以討論此事之人帶到前。
太師奴匆匆而去,而兀有心再去攀登樓去觀戰,卻居然一時氣餒,不敢再登高去,但偏偏即便是站在營寨里,也能遙遙見那面龍纛和坡面上的兩軍陣線……最后,其人干脆在細雨中枯站等待,同時不免茫然和惶恐起來。
相隔十余里,同一時間,拔離速也有些茫然了……但他的茫然可不是什麼心理緣故,實際上從今日倉促出戰到匆匆陷到眼下這個全軍被捆縛住的場景為止,這位真元帥都沒有心理上的認知問題,甚至堪稱金軍所有人中對局勢最清醒的一位。
之前不說,只提今日之戰,他只是棋差兩著而已。
一次是從戰役理解和布置上的失誤,他錯誤理解了最后一擲的真正含義,自己所布置的最后手明顯被宋軍的最后一擲給碾;另一次是戰上的問題,沖鋒是必然的,如果放任不管,那條鐵龍只會越來越強,越來越壯,直到不可制,但力一搏,卻還是沒有沖過去罷了……一句話,他沒有創造奇跡。
轉回眼下,干脆一點好了,拔離速之所以到茫然,是因為他了傷,雖然從外面看起來,他整個人都無恙,但實際上,在戰斗開始后不久的一場近距離搏中,他的頭盔就被一名宋軍長斧手的斧柄給搗了一下,然后便有一溫熱的從額頭滲出,此時已經淅淅瀝瀝的在面罩后面淋滿了他半張臉。
緩慢而持續的失,漸漸讓拔離速有些恍惚,乃至于有些搖搖墜了,偏偏他本不敢聲張。
恍惚中,又一波宋軍殺到了最核心,而且這一次居然多是騎兵,為首一將明顯強橫的有些過分,此人揮舞著一桿大鐵槍,幾乎是無人可擋,輕易便殺到了拔離速跟前……周圍真親衛,幾乎駭死。
然而,讓人意外的是,這名宋軍騎將本沒有理會拔離速,反而直接越過這名金軍元帥向后方而去,遠幾名親衛拼死回援,試圖將自家元帥救走。
拔離速本人也出于求生本能嘗試逃離,但就在這時,這名金國元帥忽然聞得后一陣驚呼,回頭相顧,卻正見到自己的旗手掉落馬下,那面五捧日旗也隨之翻落于泥濘之中。
鬼使神差一般,拔離速不但沒有趁機逃離,反而調轉馬頭,轉向掉落的旗幟,試圖去拾起和保護這面旗幟,但剛一彎腰,其人便覺得一劇痛從后脊椎上傳來,然后直接跌落于地,恰好落在那面旗幟之上。
楊再興心中大一聲晦氣,卻只是覺得這下子不好將那面旗幟挑起做戰利品而已,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個來救旗子的騎士腰間居然系著一面金牌……不過,大概是覺得后尚有個姓牛的統制能為自己作證,是自己拔除了這面帥旗,楊再興很快就再度不甚在意起來。
接下來,如同之前婁室戰死、阿里戰死時一模一樣,金軍非但沒有立即崩潰,反而陷到了某種激烈緒中,尤其是旗幟周邊的金軍騎士,轟然而,幾乎人人都要來救落馬的自家元帥,楊再興更是淪為眾矢之的。
但也正如所有的事最終那般無二,當宋軍撐住了最后的瘋狂后,從掉落了帥旗的地方開始,拔離速所領萬戶,終于開始漸漸潰散、垮塌,然后從四面的隙中徹底流散。
此時此刻,東線戰場上,金軍尚有三個萬戶,其中訛魯補甚至還是主力未損的生力軍,但是隨著那條甲墻斧林迅速得以重整,然后一種更迫切的行軍速度加速掃起來,所有人都知道,這條變得更加夸張的鐵龍已經徹底無人可擋了。
至于說金國元帥拔離速,沒人知道拔離速到底是何時死的,怎麼死的……即便是親眼目睹了楊再興將他砸翻在地的金軍也不知道自家元帥是當場死亡還是后來被馬蹄踐踏,又或者是在宋軍陣線掃過此地是被尾隨的宋軍士卒給補了刀。
唯一確定的是,拔離速的金牌與那面旗幟,戰后為了宋軍的戰利品,而拔離速也應該確實死在了此戰之中,只比另一個時空中活了一年而已。
何況,他終究是做到了元帥,而且注定要被記載于史冊,要被很多人大書特書……金國元帥這個職務上,他的老上司粘罕將來都未必有他知名。
“你那廝!”
牛皋部已經開始被鐵墻所吸收整合了,牛皋本人也準備轉陣后監督進軍,但眼見著那名高大騎士又陷到了砍殺的地步,卻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喝。“還留在這邊作甚?想要再立功,接下來該去龍纛南面砍那些鐵浮屠,若能功,說不得能有個國公做做!”
楊再興一時大喜,居然在馬上朝牛皋唱了個喏,然后匆匆而去,看的牛統制目瞪口呆。
“魏王,這得看此事是急是緩。”
金軍營寨,洪涯看著就在咫尺之外的戰場,眼角掃過那面龍纛,不由心中跳。
“急該如何置,緩該如何置?”兀雙目圓睜,努力維持鎮定,因為就在太師奴去人的這個空擋里,他已經得知了拔離速全軍遭遇宋軍兩萬余長斧重步大陣的軍,知道了拔離速部陷宋軍大陣中的殘酷現實。
當然,他還不可能知道那面五捧日旗已經落泥水中,和拔離速裹在了一起。
“緩,就是說戰局還算可靠。”洪涯勉力而對。“這個時候,就要外松,一面據理力爭,嘗試與宋國議和,一面加將部隊運過河去……”
“那急呢?”兀直接打斷了對方。
洪涯一下子便氣息紊了起來:“急嘛,就是戰局已經不可恃,這個時候就什麼都不要顧忌了,宋國家就在那邊山上,立即將虞允文給放了,請他帶話,城下之盟也好,虛言恫嚇也好,磕頭求饒也無妨,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努力趁著對方不知道河間軍的時候,胡求個盟約,以求有許機會,將部眾運過河去……能哄一分是一分,能走一人是一人。”
言罷,洪涯死死盯住了對方不放。
而細雨中,兀左右來回翻轉,只覺得呼吸急促,步履失控,一時難斷:“不怕趙宋家因為俺們遣使生疑,反而察覺到什麼?”
“他便是有所懷疑,也不可能知道由的。”洪涯趕認真解釋。“主要還是看戰事到底如何……真要是到了地崩山摧的地步,總該試一試吧?”
“真要是地崩山摧了,便是哄騙與求城下之盟,哪里又有言語可以說呢?”兀還是搖頭不止。
“魏王,其實還是有言語的。”洪涯上前半步。“比如說,先許諾燕山道,退出漢地全境,償還靖康金銀……由此便可順勢拿燕云漢家大族說事,只說和議能避免再遭傷亡,使漢家大族不能反抗;然后再拿此戰傷亡說事,說這一戰死了這麼多人,沒來參戰的岳飛豈不是尾大不掉?還可以拿塞外平衡說事,東蒙古合不勒汗沒有參戰,保全實力,東蒙古卻死了大汗,難道草原不需要制衡?還有高麗,還有河北戰后安,還有春耕……都是能說一說的……魏王,你一定要記住,趙宋家,從來不止是一個將軍,他還是個家,需要為戰后做思量的。”
兀愕然盯著對方看了片刻,又思索一陣,這才點了點頭,扭頭看向了太師奴:“去將虞允文活著帶來,這次不要再自作主張!”
太師奴匆匆而去。
洪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而仿佛是看穿了洪涯心思一般,兀旋即又扭頭相對:“洪承旨,還沒到地崩山摧的地步……俺此時只是要將虞允文給帶來,以防萬一。”
洪涯微微釋然。
似乎是在呼應兀的言語,就在兀與洪涯討論什麼死馬當活馬醫,以及以防萬一之時,前方坡面上的戰斗,金軍居然有了一些起……夾谷吾里補帶著全騎兵的援軍出現,給了活巨大的支持,一時間,宋軍南坡戰線上,頗有幾岌岌可危之態,甚至有小部隊真真正正來到了拒馬前,然后嘗試下馬破壞這些拒馬。
但是,這個時候山上的拒馬的數量與拒馬陣的龐大早就不是完剖叔出擊時可以比擬的了。而有意思的是,龍纛下,趙家果然不如山之余,居然沒有任何軍令和旨意傳下,反而任由得到了支援的活進一步突進。
戰場經驗其實很富的兀愈發有些慌了,因為他很清楚,那面龍纛后面,明顯還有充足的、正在整備休整兵力,結果這位家卻引而不發。
大約又是一刻多的時間過去,隨著越來越多的活部騎兵穿越戰線與軍陣隙,抵達拒馬陣前,然后開始下馬破壞拒馬,甚至有數人嘗試直接步行突擊的時候,虞允文終于被捆縛著從后方帶到了前線。
兀剛剛想要說些什麼,虞允文也只是剛剛與洪涯對視一眼,下一刻,整個高地南側坡面忽然便震了起來……戰場上的噪音和靜陡然增加了一倍也不止。
兀茫然四顧,然后忽然想起什麼,然后不顧一切登上樓向東而。
果然,這位大金魏王目視所及,細雨迷蒙之中,高地東側做一團,無數金軍自彼逃散而來……一開始是漫無目的騎兵,兀還想派人去收拾局面,但很快,隨著更混的步兵,以及耶律馬五與完斡論,乃至于訛魯補的旗號哄哄出現在東側視野,兀哪里還不明白,東線戰場已經全線崩潰!
甚至比鏖戰了一整日的西線崩的還快……最起碼紇石烈太宇的旗幟還在茍延殘的背靠營寨立著,夾谷吾里補更是剛剛重新整備出擊。
“教他那些話!”兀立即從臺上低頭,用一種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抖語調吩咐洪涯。“準備將他送回去!”
洪涯趕對著虞允文說起了那些言語,但剛開口說了兩句,還沒說到要趙宋家小心岳飛尾大不掉呢,便又聞得臺上的兀繼續傳令:“將信使全都撒出去,讓奔睹和活試著有序撤軍,趁著宋軍沒上來,回到寨中斷后。”
但是這話剛剛結束,又一遠超之前的聲浪陡然從高地側后方穿破雨幕,迎面撲來……很顯然,是東線和高地北坡的宋軍在因為什麼事,全線呼喊了起來。
兀更是目瞪口呆,因為他親眼看到,從已經突到非常接近高點的活部忽然掉頭便走……這些敢下馬突擊龍纛的金軍武士本來該是此時整個戰場上最有戰意的己方士卒才對,此時卻為了正面戰線上最先逃竄的人。
這些人究竟看到了什麼?
“不要教他了!”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知地崩山摧就在眼前的兀直接以手指向了下方的太師奴。“太師奴!你是個伶俐人,剛剛洪承旨說的都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