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不提拔離速之釋然,只說之前那一刻。
彼時,金軍三面排闥而出,陣型齊整,聲勢浩大,而且全是重騎,包括有六支俗稱鐵浮屠的裝甲騎,所謂合扎猛安,更兼養蓄銳幾乎大半日,自然是士氣高昂,頗有氣吞高地十萬之眾,逆轉全局之態。
與此同時,宋軍居高臨下,且握有兵力優勢,更重要的是之前已經有了全局制的大勝之勢,又如何會輕易搖?
而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讓人措手不及的況是,在高地南側偏東的位置上,雙方騎兵主力幾乎是猝不及防的就當面相互暴了出來……宋金營騎軍重騎、輕騎都在這里,金軍拔離速部的西側部分和完剖叔所領的東側部屬也在這里。
隨即,在地形、時間、軍隊位置的因素作用下,宋金雙方的大重騎兵猝然發了一場舉世罕見的大規模當面對沖。
真的是舉世罕見……十幾年前金軍沖契丹人的時候,尚需要中間擺出甲步兵,左右疊出拐子馬,層層迭進短途沖鋒,何況是宋金之間?何況是如此規模?
但它就是出現了,而且快速、激烈、腥,死傷累累,一瞬間減員無數。
被長矛撞下戰馬的,被騎兵戰錘砸下鞍韉的,極數因為當面相撞而一起失控翻落的,以及最多的那種,在強大戰場力下因為所謂泥濘與尸、戰馬、障礙而失控、落馬的……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只要是在這場沖鋒中失去對戰馬控制權的,基本上不死也要喪失戰斗力。
一場大規模的騎兵減員忽然就出現了。
當然,坦誠一點,這場沖鋒的勝利者無疑是金軍……不然也不會有拔離速掃眼前部眾,登坡見宋軍那‘一擲’的一幕了。
唯獨回到眼前,當金國元帥拔離速親眼看到到巨大的威脅出現在視野中,下定決心一搏后,卻不免立即又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明明在之前正面騎兵對決中獲勝,卻居然無法有效匯集部隊。
“怎麼說?”
拔離速語調平靜而認真。
“宋軍騎兵雖弱,卻散而不潰,只是在后方咬住我們不放。”一名明顯是從后方馳來的猛安焦急以對。“而且還有黨項人,到都有黨項人的輕騎,還有一部分蒙古人和契丹人,都在助那些宋軍重騎兵在咬我們。”
另一名猛安也忍不住低聲解釋:“元帥……剛剛那次沖的太厲害,雖然是咱們占了便宜,可咱們偏西面的部眾跟完剖叔那廝偏東面的部眾,直接跟宋軍的騎兵攪到一起去了,本扯不開。”
拔離速心中瞬間醒悟,卻不怒反笑。
平心而論,若是剛剛那種大規模沖鋒發生在一個開闊地形戰場上,而且雙方只有騎兵參戰,那麼此時很可能已經決出了戰斗的勝負,也就是金軍勝宋軍敗,然后就是宋軍崩潰,金軍大舉追殺,形典型的大捷大勝。
這種大捷,拔離速一生中經歷過太多了。
但是此時……
拔離速本不用細看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整個戰場是以高地為核心,實際上是以太平河與金軍大營為大略外沿的一個巨大區域,這片地方當然很大,甚至大的過分,但是作為宋金兩個萬里大國的決戰戰場卻依然顯得很擁,尤其是他們先后累計投了幾十萬大軍。
那麼在這麼一個戰場上,在兩軍全都殺紅眼的狀態下,在戰場的核心位置,在前方有營寨,后方有河流,高地有龍纛,坡地有五捧日旗的況下……在周圍到都是友軍與敵軍的況下,發了這麼一場沖鋒后,即便是稍有高低勝負,又如何呢?
便是想追,便是想逃,又能往何去追,往何去逃?
真正的追逃,恐怕需要的是其中一方全軍徹底崩潰才能開啟……剛剛那一沖,固然驚世駭俗,卻不足以抵定乾坤。
“不要,能跟上多是多。”笑完之后,拔離速回頭看了眼北面,彼,那條鐵龍明顯已經開始進戰場,這迫使拔離速改變了戰略。“然后去找訛魯補,讓他盡量與我匯合,不能匯合,便與我齊頭并進……告訴他,宋軍此部雖強橫,但弱點明顯,那就是陣型過于薄弱,只有區區四列,只要他能維持一個厚重陣型,便可輕易鑿穿宋軍的這條長蛇陣,迫對方停止進軍,繼而結陣自保,而若是我們雙方能在宋軍陣后匯合,便依然還握有此戰之勝機。”
“喏!”
“還有耶律馬五和完斡論,告訴他們,我知道他們很苦,但現在不是計較一些事的時候,讓他們盡量調騎兵跟上來,跟著訛魯補也好,跟著我也好,務必要出全力……等到我和訛魯補與宋軍撞上去,只要突破了過去,不管是那一邊,他們都要立即將所有騎兵分出來,讓耶律馬五帶著尾隨前進,只留步兵給斡論,讓他維持戰線。”
“喏。”
一番吩咐之后,軍得到軍令,各自散開,而拔離速也不再理會后部分騎兵被營騎軍咬住之事,直接揮旗向北,朝著宋軍那條鐵龍而去。
而周圍金軍騎兵,也都努力在那面五捧日旗后方聚集……不停的有金軍騎兵趕到,也不停的有外圍和后方金軍騎兵因為周圍宋軍的撕咬停滯下來……但總歸是盡力維持了一個核心的、規模的、士氣高昂的、力充沛的銳騎兵戰團。
與此同時,兩個合扎猛安在前方兩翼,不停的制驅除嘗試阻攔的宋軍軍陣,防止遭遇大面積阻擊。
整來說,雖然很艱難,但是拔離速依然用自己的威和指揮能力催了一個頂級的金軍銳騎兵大陣,并以一種盡可能的速度,朝著宋軍的那個如墻如林的札甲大陣而去。
當然,對方也在片刻不停,相向而來。
細雨不斷,戰場的制高點上,趙玖正面無表的看著這一幕。
之前看到金軍騎軍大陣突出后,這位家曾一度變,但很快,在宋軍的札甲重步盡數出戰前,甚至是那場沖鋒后,他就恢復了那種面無表的坐姿,而且也沒有了任何聲音。現在,他只是在雨中背靠西北,面向東南,然后微微側著腦袋去看兩支所謂‘最后一擲’的相互近……他甚至拒絕了劉晏奉上的遠鏡。
無他,這個時候,真的什麼都不需要了。
任何看到這兩支部隊,或者只看到兩支部隊之一的人都會意識到,這就是最后的決戰了。
自今日早間至此,苦戰大半日后整場戰斗的勝負;或者說自去年秋末冬初至此,綿延四個多月后此次三十萬眾北伐的得失;甚至于自靖康以來,兩國十年戰后的最終國運,即將由隨后一個時辰的戰斗結果來決定。
實際上,拋開周圍戰場上的喊殺聲與轟隆聲,龍纛下堪稱安靜異常,牛細雨下,非止是趙玖一聲不吭,韓世忠、李彥仙以下,絕大部分近臣、軍也都沒有吭聲,便是那些以備咨詢們雖然明顯有些慌,卻也不敢出聲,只是在雨水中打著哆嗦觀看著這一切。
只有吳玠從容觀察局勢,時不時低聲將后聚集的某個將領喚來,讓他帶后部眾往某填補、進軍,又或者尋來剩余的赤心騎,直接指派軍令,讓某部如何如何行。
高地東側的緩坡上,從看到宋軍那條鐵龍后便已經神思清明起來的拔離速當然知道趙宋家能看到自己,韓世忠能看到自己,李彥仙、吳玠能看到自己,龍纛下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但他并不在乎。
而且有些出乎意料的時,當他率領這支因為混而無法統計出數量的部隊緩緩與宋軍的‘鐵龍’相向而行的時候,居然總是忍不住拿眼下的狀與當日堯山前婁室的那次沖鋒作比較。
此時此刻,他后的騎兵大陣,從兵力和銳程度上來看,似乎跟當日婁室側的大陣相差無幾,連開路的合扎猛安都一樣是兩個。
當面的宋軍兵力,似乎也和當日堯山下的核心部眾差不多,而且雙方側也都有相持狀態的兩軍大陣。
但是走著走著,拔離速總覺眼前有一種東西,似乎與堯山是截然不同的……一開始他以為是陣型問題,但那也沒辦,戰場太擁了,他便是想整出來婁室那種圓陣,客觀條件也不允許。
何況,高地雖然是高地,坡面雖然是坡面,但這種平原上的高地跟堯山那種塬地相比,還是更平整和開闊的,不需要圓陣,沖鋒條件也還是不錯的。
可若不是陣型問題,那又是什麼呢?
想了片刻,面甲后的拔離速忽然暗自失笑……還能是什麼,無外乎是宋軍今時不同往日,前方那個如墻林進的重步大陣太強了唄。
便是自己仗著騎兵陣型厚度沖垮了一段,也不耽誤剩下的宋軍結新的大陣,或者繼續推進。
兵力上就天然有差距。
一念至此,拔離速再度去細細打量宋軍那條鐵龍,然后心中猛地一跳……因為就在短短的這一刻鐘進發途中,宋軍那面甲墻斧林居然如什麼有生命的怪一般,陡然厚重了一層!
一開始,拔離速還以為自己是看差了,但他一面默不作聲,一面在馬上速速點驗,卻愕然發現,宋軍大陣真的是變厚了……現在很多地方已經有了五列,甚至局部地方已經有了明顯的六列!
不過,當拔離速看到宋軍的這條鐵龍因為行軍過程不可避免的變得彎曲后,還是釋然了下來……這應該是陣型彎曲導致的疊加,怪不得宋軍要用這麼薄弱的陣列,應該是預見到了這種場景,然后還是想確保遮蓋住盡量寬戰線導致的。
但是很快,隨著拔離速看見前方宋軍甲墻斧林接到一個尚在戰的局部戰團后,卻終于無法自欺欺人了。
因為他親眼看到,那個戰團里的宋軍被那條鐵龍給吸收合并了。
“穩住,穩住!”
數里之外的雨水中,楊沂中滿頭大汗,口中言語不斷,素來不茍言笑的他今日說的話怕是要超過之前一個月的話,而且每一句都要放聲嘶吼,但偏偏自己毫無察覺。“前進,前進!讓開!讓開!到后面整隊跟上!!”
隨著楊沂中以及數百名列在這條甲墻斧林中軍們的嘶吼,這支匯集了整個帝國銳的兩萬四千眾札甲重步終于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出了一種眼可見的戰場統治力。
鐵龍所到之,混的戰場立即如同被‘掃過’一般,金軍徹底崩潰,轉便走;而宋軍則無不歡欣鼓舞,或是在鐵墻前力追擊,或是在鐵墻后整隊尾隨……更有甚者,因為調的緣故,戰場的其他地方很能見到重甲長斧兵,但散落的長槍重甲武士卻有無數,這些營士卒直接在軍隊軍的招呼下,自后方尾隨加了陣列。
沒錯,被掃過后的戰場上,金軍被徹底擊潰,而宋軍毫不猶豫的加合并到了這個如墻如林的長條軍陣之中,為了軍陣的一部分。
隨著宋軍的掃和進發,沿途的宋軍幾乎是立即填充厚實了這條原本顯得有些單薄的鐵龍,拔離速眼中這支如墻如林重步大陣的最大弱點正在以眼可見的一種速度迅速消失。
雙方相距約三里的時候,已經掃了小半個東線戰場宋軍大陣已經匯集了至一半的酈瓊部,和兩個營后軍的統制部,陣型也足足厚了一倍,而且還在以一種越來越快的速度吸納、重整所有的東線宋軍力量。
與此同時,拔離速忽然徹底醒悟……他從一開始就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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