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趙家駐馬汾水矯慨又過了數日，隨著天氣明顯開始轉暖，汾水上的河冰越來越薄，再不能倚仗，民夫們也開始大面積搭建臨時浮橋，或者干脆搭建一些半永久浮橋了。

　與此同時，數日，太原城下的大營規模卻是不減反增的。

　派出去一萬軍隊，后方卻又因為掃除某個城池而匯合過來幾千部隊。更重要的一點是，隨著太原城破，沿著汾水構建的那種強大兵站式后勤線也終于在雀鼠谷的北面，也就是太原盆地里繼續構建了起來，更多的民夫與后勤資，開始從雀鼠谷南面的河中、臨汾盆地順著汾水遠遠不斷輸送過來。

　非只如此，隨著岳飛部陣斬王伯龍、攻破元城，金軍主力匯合一致、大舉北走的消息傳來，可以想見，之前冬日大舉戒嚴的河南地、河中地重新敞開，更多的資將會在短暫的黃河凌汛后源源不斷順著這條補給線繼續送達。

　短期，太原依然是個巨大的兵營、指揮所與后勤基地，同時也是進行下一步會戰前的大本營。

　然而，正如趙玖和許多帥臣都已經意識到的一樣，巨大的勝利刺激下，以及可以想見的前方后方近乎于瘋狂的振中，開始有一些不和諧的戰報從各匯總過來。

　前幾天，只是什麼井陘攻擊挫，太原府、隆德府某地招降不之類的訊息，夾在在各方各面的賀表之中，夾在更廣泛的據點掃勝利軍報之中，本不足為慮。

　不過，待到正月初八，汾水中心第一次開凍的日子，終于有人鬧出年后第一個大新聞來了。

　距離太原最近的一個金軍大型據點文水縣那里，不知道是擔心援軍越來越多而產生爭功心態，又或者是單純的輕敵，也有可能是覺得此地距離太原太近，想爭個活給趙家看，最有可能的是看到其余各據點進展順利，而此明明是距離太原最近的縣城之一，卻一直難下，有些難捱……

　總之，當地負責指揮各路部隊圍城的營左軍統制陳彥章，在攻城陣地即將完的況下放棄了起砲砸城的步驟，轉而聽信了城漢軍的報，直接夜間親自帶隊攀城襲，結果就是堂堂一部統制，在中了一個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詐降計策后，被金軍箭死在了甕城之中。

　且說，開戰以來，宋軍已經有多名統制級別的高級將領消失不見了。

　如營后軍被斬首示眾的郭震，如營中軍因為軍紀不嚴、戰敗、傷而被撤職降職的呂和尚、趙，再如營前軍那個首開宋軍北伐敗仗，然后死掉的王剛……但是，所有這些統制，即便是王剛那也是先降職再戰死的。

　換言之，陳彥章本就是開戰以來第一個在職戰死的宋軍統制，而且還死的那般窩囊，卻是直接引發了太原大本營這邊全軍震。

　不過，好在陳彥章死的雖然輕易了些，可文水城外卻早早有了營后軍統制楊從儀和他帶來的援軍，不至于失了主心骨。

　接下來，在意識到即便是殺傷了敵軍大將也沒有解開包圍后，城那名猛安也失了耐，立即員銳部隊嘗試突圍，而這一次卻沒有什麼意外和奇跡了，在重兵圍堵，尤其是李世輔的黨項輕騎就在周邊的況下，這支金軍直接在城外全軍盡墨。

　消息傳來，負責大本營日常運作的吳玠如釋重負，下令將金軍將領傳首示眾，卻也沒有多提對陳彥章的說法……儼然是顧慮軍中第一人、延安郡王韓世忠腰帶的鮮了。

　對此，趙家也是一聲不吭……這讓很多帥臣將釋然之余，也都有了一張……只能說，所幸此事來的突然，結束的也快。

　可是，消息還沒完。

　正月十二這天，距離上元節不過三日，汾水已經徹底化開，一份滿是對太原、大名府勝利溢之詞的邸報加刊被加急送達太原，而使者同時帶來了黃河上游部分河段凌汛，部分河段直接開凍通行的好消息。

　這當然是好消息，于是趙家難得帶著邸報，拎著小馬扎前往汾水岸邊，尋得一株枝條開始的柳樹，于柳下讀報……隨行者，不過楊沂中與七八十名的前班直罷了。

　然而，正當趙家看到某太學生寫的賀詞時，卻有一騎自后太原城中馳出，專門來尋他。

　“家！”

　今日負責在城執勤的平清盛打馬而來，直接翻滾馬下，張口便是一個天大的壞消息。“王副都統在瓶型寨大敗，死傷逾千！”

　“知道了。”坐在馬扎上的趙家居然不怒，甚至都沒有抬頭。“敗那麼慘，經過如何？”

　“好讓家知道，按照軍報所言，乃是耶律馬五早有準備，應該是很早就自河北那邊分兵到了彼，先詐敗棄寨，我軍深，王副都統殺敵心切，前后節，不料金軍提前設伏于寨外瓶口，忍不發，待王副都統主力先過，再棄馬步戰，左右齊出，燒了我軍后勤車隊，殺我后衛近千人……”地上的平清盛越說越小心，中間打量了一下趙家面，才繼續言道。“王副都統在前方察覺不對，趕棄了詐敗金軍，回頭轉回瓶型寨……結果金軍不敢再戰，直接逃逸……可沒了輜重，王副都統也不敢再進，只能稍駐瓶型寨，上書請罪。”

　“我軍主力被過瓶型寨，后衛被金軍在瓶口殺絕，輜重盡失，結果王勝掉頭回來，金軍卻又一哄而散。”趙玖終于從邸報中抬頭，卻是環顧周圍隨侍從的近臣、班直，最后落到了楊沂中上。“朕怎麼聽了有些古怪呢？正甫，你是代州人，瓶型寨你最，你覺得是怎麼一回事？”

　楊沂中的軍事經驗何其富，當然曉得其中狀，再加上今日周圍也無要害人，所以他也不做遮掩，直接拱手回應：

　“臣冒昧……應該是金軍本就在撤退之中，所以戰備倉促，又或者兵力也，總之戰力極弱……倉促埋伏之后，一擊功，就已經是全力施為了，這才不敢糾纏，直接逃散。否則，但凡還有一戰之力，金軍只要鎖住瓶型寨，失了輜重的王副都統怕是要被活活憋死在陘中。”

　“是這個道理。”趙玖緩緩點頭，若有所思。

　而可能是因為代州人的份擺在這里，楊沂中稍微一頓，終究沒有忍住，以至于多說了幾句：“家，若臣所料不差，耶律馬五便是有心，也未必能把手那麼長、那麼快……這一戰，更像是代州守軍倉促逃竄之下，被急了，一招回馬槍罷了。而王副都統之所以說是耶律馬五所為，一來是因為耶律馬五到底是萬戶、是經歷了南、堯山的名將，敗在此人手上不至于太丟臉；二來，卻是因為代州是另一位王副都統（王德）打下的，而另一位王副都統（王德）之前報捷，卻說自己在州城全殲守軍……若是強行糾纏起此事，恐怕又要鬧到家前來評理了。”

　“你說的都對。”趙玖喟然以對。“一招回馬槍，卻殺傷近千……兩個王副都統，一個輕敵冒進，一個報捷夸大……他們莫非以為朕會不曉得這些事嗎？”

　“僥幸之心人皆有之。”楊沂中無奈以對，半是解釋，半是勸解。“何況如王德報捷時，區區殘兵逃散，常理度之，本該直接潰散，后來便是有潰兵組織起來，也不耽誤他十余日平忻州、代州、寧化軍三郡，威雁門關的整功績；又如王勝敗績請罪，損失、戰敗過程皆不敢遮掩，只是在敵軍歸屬上做了個文眼，求個臉面和通順……家知道又如何？難道要為這種小節超格罰？再說了，家不是明旨暫讓吳都統執掌前軍機文字，凡事與幾位節度商量著來嗎？總要顧忌幾位節度的臉面的。”

　趙玖看了對方一眼，并不做聲。

　楊沂中恍然大悟，也立即不再言語……這家意思很顯然，那些話正是他要說的。

　另一邊，平清盛在地上等了一會，眼看趙家不言語，楊沂中只是擺手示意，倒也醒悟，便干脆回去匯報了。

　但是，平清盛轉走，迎面卻又遇到了另一位隸屬于赤心隊的同僚軍，卻赫然是西蒙古王子里迎面而來，午后春之下，其人臉黑的簡直像鍋底，平清盛茫然不解，但也不好多問，只是一點頭，便匆匆打馬過去了。

　而里來到柳樹前，俯首下拜，一如平清盛那般，告知了趙家數條吳玠代為置，然后剛剛收到歸檔到侍省的訊息。

　“大同府金軍主后撤，雁門關告破……然后你爹作為先鋒從北路進軍，先是劫掠了金河山下的德州，又想劫掠大同府，不想劫到一半，營后軍副都統郭浩和王德一起順著桑干河帶軍到了，雙方為此事鬧了起來……是這意思嗎？”趙玖在馬扎上著邸報思索了一陣子，看著里，面如常。

　“是。”里臉更黑了……吳玠讓他來傳訊，儼然是存心不良。

　“這是好事。”趙玖嗤笑以對。“說到底，大同的金軍撤了，北面安定了，陘軍都陘盡在我手……這些小節又算什麼？”

　里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一個西蒙古王子，跟趙家也有三四年了，早就不是當年草原上只知道騎馬、喝酒與找人的野漢子了……他哪里不明白，如果說之前王德、王勝二人那事小節，大約還是行的，可眼下就是重大且嚴肅的軍政問題了。

　尤其是他為赤心隊班直，一直服侍這位家，曉得對方是決不能忍這種事的。

　至于說大同府得失，說句不好聽，便是再蠢的人也會在太原城破后意識到，太行山以西盡數落宋軍掌握注定只是早晚問題，而不是什麼軍事問題。

　“里……”趙玖沉默片刻，依然還著邸報，卻只是單手垂到一側了，然后探向前，去喚對方。

　“臣在。”里趕應聲，同時低下頭去。

　“抬起頭來。”趙家略顯不耐。

　里沒有半點猶豫，復又抬頭迎上了趙家的目。

　“朕心里其實氣急了。”趙玖平靜以對。“但是朕知道，你們蒙古人南下本就帶著劫掠發財的心思來的……而且馬上還有大戰，西蒙古的騎兵朕是有大用的……所以朕不能此時發脾氣。而里你久隨朕側，偏偏又知道朕的忌諱……強說不氣，反而讓你疑懼……是也不是？”

　里張口言，卻無話可說，反而在春寒料峭中額頭微微發汗……似乎是之前跑的太急了一般。

　“這樣好了。”趙玖坐直子，面無表，循循善。“你帶著朕的旨意，和梅學士、仁舍人（仁保忠）一起去北面調解，去了就不要回來了，只是軍中協助你爹掌軍作戰，同時要安好你爹，讓他好生為朕效忠，與朕匯合到一起，用心參與戰事……此戰之后，你爹跟朕去東京福，你來做西蒙古的王……還是朕給你親手加冕！等你去了西蒙古，還能像你爹這般不懂事嗎？這樣，豈不是兩全其？”

　里怔怔聽完，愣了一愣，然后陡然叩首在地，并指天發誓：“臣若有此際遇，西蒙古諸部繁雜，臣委實不敢言，但克烈部當世世代代為皇宋前驅！”

　“無妨。”趙玖重新端起邸報。“朕不要什麼世世代代，也管不了世世代代，朕活著，你活著，咱們不出岔子，就不枉君臣一場了……回去稟報給吳節度、邵押班、范學士，但戰后加冕的事只說給吳節度一人聽……梅學士、仁舍人也都不要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