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伯龍戰歿后,金軍上下震,士氣沮喪,以至于有了避戰之心。故此,早在高慶裔來見兀之前,中午的高階軍議便已經從軍事角度有了五花八門的討論。
比如說支持重兵南下的,可不是只有建議去打東京的人,還有人建議奔襲千里去打陜,截斷河東趙家后勤什麼的……當然了,相較于前者的直觀和簡單,后者就有點讓人懵了,因為且不說河東方面的后勤一半在關中一半在陜,也不說針對陜的千里奔襲會對自家后勤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只說若是那般,控制了軹關陘且有大量騎兵的宋軍河東方面直接扔下太原回師,反過來包住金軍又如何?
只能講,南下派這里,所幸沒人說全軍去打濟南的。
當然了,重兵南下,不管是打東京還是直接去陜斷宋軍河東方向后勤,都是向南求勝的意思,本質上也都是賭的意思。
賭的是運戰能力,這將很考驗金軍自己的后勤補給;賭的是天時給不給大金國臉,因為結冰期一旦結束,藏在這元城下大營腹中的宋軍水師便會蜂擁而出,以一種絕對優勢控制住黃河河道;賭的是岳飛和趙宋家的堅決程度,因為就目前看,岳飛很可能是在他的營盤里儲存了大量的軍需資,而河東方向干脆同時擁有兩個補給方向,所謂圍魏救趙能否功,多半要看兩個最高指揮是否會被勢搖。
除此之外,發多兵南下,又留多兵監視岳飛,現在也了一個難題。
有南下派系的,自然就有北上派系的,而且北上的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建議往后退到真定府、河間府一帶,就地構筑防線,阻塞井陘什麼的;另一種是回去救援太原,趁著河東方面的宋軍不得不啃雀鼠谷那條道的空當,在太原集合重兵,與宋軍決戰。
而北上這里,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覺了……去真定幾乎相當于直接放棄元城和太原,而說在太原與宋軍決戰,也怎麼看怎麼坑,不說別的,你去了太原,兵力是最大化了,可宋軍河東方面的部隊也更多好不好?而且若是岳飛速速破了元城,又從后面追上來怎麼辦?
至于留在這里,倒似乎依然是個法子,也的確有不人希重新組織進攻,但這不是進攻挫,軍心搖了嗎?所以得先收拾軍心。
不過,這些計議,只是在討論軍事,是從軍事角度進行利弊分析,而且都只是對下一階段的短期行進行軍事考量,未免有失長遠。
對此,能做主的完兀即便是被王伯龍氣的差點咽氣,也能敏銳的意識到,這些方案都是流于表面的爭執,僅憑這些東西還不能讓他這個在前線把控一切的執政親王做出決斷。
于是,高慶裔出現了。
高慶裔的個人目的,無疑是想勸完兀繼續嘗試救援元城。
但這不耽誤他能替兀將事的條理鋪陳出來……來說,此人過來,一則,是提醒了完兀,要在算軍事賬目的時候同時算政治賬目,務必需要考慮人心與地域族裔政治;二則,更是從軍事上警告了完兀,現在局勢已經很差了,真要決戰,就必須要盡量拉長宋軍的補給線,盡量短自己的后勤線,而且一定要讓燕云新軍參戰。
一句話,可以賭,但既然要賭,就要轉變思路,團結所有能團結的力量,然后在自己最合適的地方一口氣把所有的力量一起上去!
切忌連賭都要賭錯方向,甚至分開來賭。
有了這個思路,原本有些混的兀到底是恢復了清明,并迅速做出了決斷……邏輯很簡單,而且基本上是按照高慶裔的意圖來走……為了確保在必要時將尚在準備和匯集中的燕云新軍也上,為了確保能在一個有利于自己的后勤補給的地方發決戰,所以地點必須是在北面,也正因為如此,南下的方案就要被否決掉。
而南下的方案放棄之余,為了維系軍心人心,也不能直接一走了之,回到后方,目下最‘好’的方案,似乎就是繼續鼓軍心,繼續嘗試進攻岳飛了。
而且說句良心話,損失了一個萬戶固然是震人心,但僅僅因為如此就陣腳大,改變原定戰略,卻更是一種召之舉。
決心既下,兀一面將高慶裔引為自己的直屬通事,一面又與拔離速討論商議。雙方換意見后,拔離速顯然也認可了兀的判斷……實際上,拔離速本也希繼續維持他的戰略方案,而不是僅僅一次失利而徹底改弦易轍。
這一點,從他當日堅持進攻,以及今日安軍心為先,早已經有了端倪。
兩人既然議定,接下來便是大舉刺激和恢復軍心了。
先是拔離速以元帥之下令打開軍需庫存,包括周圍郡縣的存儲,對底層士卒大加賞賜。
隨即,魏王兀親自出面,乃是力眾議,將之前作戰中表現出的部分漢兒補充兵軍破格提拔為行軍猛安、謀克,而很多原本就是猛安謀克的軍直接獲得了世襲謀克的份。行軍銀牌當場發下,世襲文書當場寫出來,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統一送往燕京。
軍中士氣居然一時振,漸有回復。
當然了,是這些事,就注定要花個三四日時間了,而接下來,似乎還得重新組織進攻,甚至需要重新搜羅簽軍。
恍恍惚惚間,沒人在意已經是臘月后半段,年關都可以掰著手指計算了。
下一年,從宋人來看,乃是建炎十年,而從金人來看,卻是皇統五年……然而,誰也不知道,明年時分,兩河到底是建炎還是皇統了。
時間回到高慶裔一張利勸了魏王兀那一天,就在金軍尚為王伯龍戰歿而失措的時候,河東方面,李彥仙下屬的牛皋部先登攻下了涼北關。
而這個時間,其實比拔離速預想的最壞況要晚了四五日的。
換言之,河東方面的宋軍沒有弄出什麼奇跡,也沒有拉,而是以一個在所有人預料之中的普普通通速度,穩穩當當的打通了雀鼠谷……前后耗時約四十余日。
過程嘛,乏善可陳。
從金軍那邊來說,他們算是貫徹了拔離速走前的安排,除了對涼南關、北關,以及中間的靈石城進行固守外,還在谷沿途險要點多設置營寨,層層抵抗,而且一旦挫,毫不猶豫就后撤,只求拖延,不求魚死網破。
而對于宋軍來說,整個過程則是一種飽和式的攻擊模式。
砲車是有的,趙家親自下旨,讓直學士梅櫟督造了一批小型、輕巧,而且關鍵是配件大小標準化的砲車,然后加上了子,用上了畜力以作牽引。從涼南關開始,這些砲車不停損耗,同時在不停補充,確保它們一直發揮作用。
與此同時,針對漢軍的招降,悉地形的義軍穿越小道突襲繞后,正面部隊的夜襲、火攻、強攻,包括潑喜軍登高以駱駝為基發小型弩砲,該有的戰也全都有。
種種手段,再加上宋軍可以仰仗著兵力優勢,番上陣,晝夜不停,到底是順著汾水河道一路向北,穩穩的打通了雀鼠谷,砸破了兩關,攻下了靈石城。
當然了,這四十多日,趙家也不是純粹在魚……他與隨軍的相公呂頤浩一個在襄陵一個在臨汾,隔著汾水駐扎,依然需要安百姓、建立后勤兵站、參與決斷后方前線各自事務,忙的不可開。
“這地毯上面織的是什麼圖案?”
這日中午,就在牛皋進涼北關的同一時刻,姑山下,顯得狹窄仄的襄陵城縣衙大堂,趙家忽然當眾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家有言,下面的人自然要做出回復,于是眾人七手八腳,趕圍著堂中地上那面奢華且大的過分紅波斯地毯轉起了圈圈,試圖分辨一二。
很快,地毯上部對峙的獅子與羚羊立即被分辨出來了。下面的四種植里,本就原產于中國北方和中原的月季、薔薇之類花叢和棕櫚樹當然很快被辨認了出來。
但是,剩下兩種特征明顯的植,也是一種花與一種樹,卻無人敢下結論。
“家。”飽讀詩書的范宗尹范學士拱手以對。“這樹像極了漆樹,但上面特意顯出來的這種果子,委實讓人疑……”
趙玖立即看向了直學士梅櫟。
梅櫟不敢怠慢,當即拱手相對:“回稟家,這樹臣當真不認得,但這樹下筐中的堅果,臣倒是有些猜度……如臣所料不差,這應該是波斯特產的一種類漆樹的堅果,喚做阿月渾子,中清潤油脆,嚼之滿口生香,乃是波斯特產……但此很容易,一旦就容易霉變,所以東南港口,只有偶爾得見,沒有當貨販賣的,而且據說此樹極度喜,只在波斯山地有產,一旦移植,斷沒有這般果實了。”
“若是這般說,便真是淮南之橘淮北之枳了。”范宗尹揚聲嘆。“漆樹里不是沒有類似眷屬,卻是黃連木……黃連之苦,天下聞名,卻不料在波斯變清香的阿月渾子。”
趙玖緩緩點頭,他當然知道這是啥……開心果嘛,不過開心果居然跟黃連木是同一類屬,都是漆樹的一種,也算是長見識了。
“這最后一種花呢?”
點頭之后,趙玖繼續坐在那張地毯前追問。
“這或許只是一種波斯常見紫紅之花……”范宗尹輕笑以對。“花這種東西太常見了,天下花,何止千萬,未必就要分辨清楚。”
此言一出,原本要做解釋的梅櫟反而不好說話了。
“這是波斯紅花。”趙玖見狀,終于坐在那里無奈開口。“是波斯最知名特產之一,紫花紅柱……其中最貴重的正是這紅花柱,既是婦科圣藥,又是頂尖香料,養生好……所以雖然花為白、為紫,卻稱之為紅花,上好紅花,可換等重黃金。”
范宗尹一時尷尬。
所幸,趙玖沒有理會他,而是直接看向了堂下地毯旁的一人:“蕭卿,大石林牙既進取喀喇汗國,奪地三千里,直通河中,現在給朕送禮,斷沒有只送波斯地毯,不送波斯紅花的道理吧?”
那人當即恭敬行禮,然后抬頭笑對,卻是滿口的河北漢音:“家說笑了,外臣既奉波斯、河中特產以貢家,焉能不奉波斯紅花?”
說著,這名明顯奚人出的西遼員就在后的禮堆里挑挑揀揀了一番,然后取出一個匣子,恭敬以對:“好讓家知道,我家大王去年出兵,今年上半年方定了喀喇汗國,割其北而附其南,稍通河中,今年收得貢中最珍貴的,無外乎三種,乃是波斯紅花八十四斤,綠玉石十三箱,波斯地毯二十四扇,而我家大王毫不敢專橫,貢家者皆是其中上品,且皆取其半,綠玉石更是盡數與家送來,聊表敬意……這一盒正是一斤。”
說著,此人小心將手中木匣轉呈一名宦,卻正是侍省三押班之一的邵章。
而邵章接過來,就在堂中當眾打開,果然看到一整盒干燥的波斯紅花花柱,晶瑩赤紅,同時辛香撲鼻,不由嘖嘖稱奇。
趙玖隨即失笑:“使者回去后不妨告訴你家大石林牙,就說朕很念他的誠意,也曉得他到底是想要什麼,但那些東西絕不是什麼寶貨能買的……而且反過來說,這些寶,只要兩國和睦,文明一,屆時西面道路通暢,自有綢西去,來做置換,何必要他搜天刮地的給朕送來?當然,若是大石林牙下次多送些種子、波斯技藝,朕也樂見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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