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氣重,階前苔痕幽綠。
謝蟬聲音拔高了點:“大哥哥!”
傍晚的夕照過茂的樹冠,籠下婆娑斑影,謝嘉瑯手執書卷,坐在浮的影中,目不斜視,背影凝定不。
他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
上輩子謝蟬在勤政殿看到他,他幾乎每次都要邊太監提醒才起行禮。
謝蟬想了想,弓著腰,從籬笆往里鉆,腦袋先順利地進去,然后是肩膀和腰……
一刻鐘后,籬笆前響起小娘子又又窘的呼喚:“大哥哥!”
這次喊得很大聲。
小娘子聲氣的呼喊于淡金暮中回。
謝嘉瑯從書卷中抬起頭,轉過臉,眼眸漆黑,沉靜的目落在籬笆上。
籬笆間,黃衫紅的小娘子仰著小臉朝他微笑,垂落的绦穗子在晚風吹拂中輕輕晃,脖子上兩條傷的紅印子。
謝嘉瑯坐著沒,也沒有出聲。
謝蟬臉上發紅,“大哥哥,我卡著了,不了……”
說著話,試著掙扎幾下,子晃,籬笆也跟著一起搖晃,發出簌簌響聲。
小胖團子夾在籬笆里,進不了,退不得,卡得嚴合,結結實實。像一只潛農家吃果子,被陷阱掛住,彈不得的胖狐貍。
謝嘉瑯:……
謝蟬有些懊惱:明明腦袋過去了,子怎麼不進去?難道真的太胖了?
每天早上照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只是有點圓潤而已。
謝嘉瑯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書卷,起走到籬笆前,在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謝蟬抬頭看他。
一個站在籬笆里面,背對著晚霞,一個卡在籬笆上,杏眼里落滿霞,亮晶晶的。
謝嘉瑯沒有繼續往前,目從謝蟬的新書袋上一掃而過。
果然不要那個杏舊書袋了。
書袋用淘米水漿過幾遍,洗得很干凈,烈日下曝曬過很久。
謝嘉瑯挪開視線,站著看了一會兒纏著謝蟬的籬笆藤,“往左邊側過子試試。”
冷的嗓音。
謝蟬按他說的往左邊扭,費了半天勁兒,脖子橫在籬笆間,卡得更了。
“哥哥,我不了。”
朝謝嘉瑯投去求助的目。
謝嘉瑯沒吱聲,視線向遠。
月門前的籬笆是他看著下人搭好的,仆婦想出來的主意,有籬笆攔著,其他小郎君小娘子再來園子里玩,進不了后院,不會被他嚇著。
他想人過來幫忙,可每個人都知道要避開這里,周圍沒有仆婦影。
“哥哥……”謝蟬還在嘗試自己掙扎,左邊臉頰也被糙的藤條劃出幾道印子,“我往這邊用力可以嗎?”
皮雪白,浮起的紅印很顯眼。
謝嘉瑯沒作聲,慢慢走上前,俯,撥開幾尖銳的岔枝,抬起手臂,一只手掌心朝里,虛蓋在謝蟬的頭發上,朝外用力,另一只手繞過籬笆,扯開勾住謝蟬衫的藤條。
離得近,謝蟬聞到他上一淡淡的藥味。
“低頭,手收起來,往后退。”
謝嘉瑯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氣息冷淡,沒有一緒。
謝蟬聽話地往后退。
謝嘉瑯撐著籬笆竹藤,看退出去,收回手。
等謝蟬再抬起頭時,謝嘉瑯已經退回幾步遠的地方。
一個仍在籬笆里,一個在籬笆外。
從始至終,謝嘉瑯的手沒有謝蟬一下。
“哥哥……”
謝蟬抬腳往里走,謝嘉瑯走了卡住的藤條,這回鉆進去不會卡著了。
“別進來。”
謝嘉瑯道。
除了他,其他人不該踏這道籬笆圈出來的角落。
謝嘉瑯神嚴肅,謝蟬只好停在籬笆外,低頭從書袋里掏出兩顆又大又圓的石榴。
花宴上摟著謝蟬不放的婦人夫家姓張。不久前張大人夫婦回京述職,張夫人在途中染病,張大人無暇照顧妻子,路過江州時,把張夫人托付給舊呂知州夫婦,自己繼續北上。
張夫人送了謝蟬一盤南詔石榴。
南詔石榴是稀罕東西,子大味甘,皮薄如紙。謝蟬分了些出去,給爹娘留了幾個,剩下兩個拿來送給謝嘉瑯。
“哥哥,給你的。”
謝蟬胖嘟嘟的雙手捧著兩顆石榴,朝謝嘉瑯的方向一遞。
謝嘉瑯站著沒。
石榴很大,謝蟬有些拿不住。往前走兩步,“我進來拿給你。”
臉上的神很認真。
謝嘉瑯頓了一下,抬手示意謝蟬別,“別進來。”
他一步一步走到籬笆前,眉眼低垂,手從籬笆間穿出,掌心攤開。
謝蟬杏眼微彎,踮起腳。
隔著籬笆,小娘子手中的石榴輕輕地落到小郎君掌中。
石榴涼涼的,謝嘉瑯輕輕握住,慢慢收回手。
他不想到九妹妹。
葉找過來,把謝蟬回去了。
謝嘉瑯拿著石榴,抬眸,在籬笆藤條切割出來的狹窄隙里,看著謝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金燦燦的夕中。
*
張夫人很喜歡謝蟬,不時派人接過去玩。
老夫人開始留意小孫,這天把到跟前細細端詳挲,發現長高了,問過周氏,才知道謝蟬的生辰已經過了。
“怎麼不早說?委屈了九娘。”
老夫人埋怨一句,丫鬟取出一對臂釧給謝蟬戴上。
周氏誠惶誠恐。
二夫人也拉著謝蟬打量好一會兒,笑說眉眼生得福相,要沒事去找謝麗華玩。
謝麗華站在一邊不吭聲。
謝蟬常去呂家別院,免不了會上其他孩子。
呂鵬已經放出話,不許別人和說話。
小郎君見了謝蟬就,捉弄。小娘子見了,并不辱,只是待冷淡,不主和說話。
謝蟬被所有人孤立了。
連謝寶珠也不來找謝蟬玩了。
謝蟬滿不在乎,只在張夫人房里玩。
回到別院,就背上自己的書袋,去找謝嘉瑯。
胡麻餅、時新果子、花梅球兒、辣花姜、豆黃糖……
小娘子一次次站在籬笆外,手捧著好吃的好玩的,對著樹下的影聲喊:“大哥哥!”
謝嘉瑯不應,謝蟬就眼等著。
等謝嘉瑯沉默著放下書走過來,謝蟬踮起腳,從籬笆隙里把東西遞給他,朝他笑笑,轉離開,不打攪他讀書用功。
有一天,山中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天沉,廊前掛著雨簾,水珠拍打石階,一地瓊珠碎玉滾。
謝嘉瑯坐在廊下,翻開書卷,聽著雨聲嘀嗒,心想,今天九妹妹不會過來了。
的水汽裹著寒意吹進回廊。
林葉漸黃,天氣已經涼下來了。
“大哥哥!”
細雨聲里,一道聲氣的歡快呼喊過綿綿無盡的雨,飄了過來。
謝嘉瑯起眼皮。
籬笆那一頭,灰蒙蒙的雨幕里,悉的胖乎乎影緩緩走來。
下著雨,謝蟬手里撐了把竹骨傘,腳下踩木屐,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繞過水坑,停在籬笆前,“哥哥!”
謝嘉瑯放下書,撐傘走過去。
籬笆上的藤蔓枝條被雨水澆得漉漉的,他的手出去,冰涼的水珠落,淌在他手心。
謝蟬飛快拿出一包點心,塞在謝嘉瑯攤開的掌心里,看他的手打了,忙低頭出一張帕子,蓋住他的手。
“哥哥,小心涼!”
像模像樣地叮囑,小大人似的。
謝嘉瑯收回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葉追了過來,拉起謝蟬的手,一臉防備地看著籬笆后的謝嘉瑯。
謝蟬朝謝嘉瑯笑了笑,轉回去,束發的绦穗子輕晃。
頭發厚,平時都是绦纏頭發,赤白黃綠青藍紫,什麼都有,天氣好的時候是赤,丹紅,天氣晦暗時是淺青,鵝黃。長長的穗子垂下,風吹颯颯,輕盈俏皮。
謝嘉瑯回到廊下,拂去袖上的水珠。
九妹妹一次次過來,他應該回送一些東西。
可是他送出去的東西,都嫌晦氣,誰會收呢?
雨一直下著。
夜里,謝嘉瑯坐在燈前喝藥,青拆開油紙包的點心,遞一塊麻糖給他。
謝嘉瑯含著麻糖,一讓人口齒生津的酸甜迅速在舌尖彌散,融進苦的藥味里,接著又泛起一辣。
奇怪的味道,他不討厭。
燈火搖曳,窗前雨聲沙沙。
謝嘉瑯翻出字帖和紙筆。
先生說,他沒有讀書的天分,他不如謝嘉文反應快,寫的字沒有謝嘉文的漂亮。
先生還說,他有病,能認真完功課就很好了。
長輩們對他沒有任何期。
謝嘉瑯提筆蘸取墨,伏案寫字,一筆一劃,認真端正。
謝大爺進屋,看到兒子端坐的影,走上前,了他的腦袋,拿起他寫好的字看。
謝嘉瑯停下筆,站起,仰視父親。
謝大爺笑笑,頷首:“不錯,比以前的寫得工整。”
謝嘉瑯薄輕輕抿了抿。
謝大爺放下紙張,停頓了一下,笑著道:“大郎,這幾天轉涼了,你祖母他們要搬回山下……我看山上清凈,景致也好,你的病沒好,多住些時日將養,好不好?”
家里其他人都搬回去,他得留在山中別院。
謝嘉瑯垂眸,看著手指頭磨出來的繭子,輕輕地道:“好。”
*
時雨時晴的天氣,謝蟬換上了厚實的襖子。
小娘子學琴的地方從涼爽的水榭挪到老夫人院里暖和的廂房。
謝麗華學會了一整首曲子,謝寶珠勉強可以彈出一段調子,謝蟬手指,指甲還不夠,撥弦力度不夠,但是手指靈活,曲調完整。
老夫人問起幾個孫,先生照例先夸謝麗華,順帶著也夸了謝蟬。
以前先生也夸過謝蟬,不過那時候沒人在意。
現在張夫人三天兩頭接謝蟬出府,老夫人很留心謝蟬,把到跟前,問:“九娘想學古琴嗎?祖母這里有一張好古琴。”
謝蟬搖搖頭。
比起古琴,更喜歡另一樣樂。
謝麗華悄悄松口氣。
謝寶珠很失。
晚上,謝六爺不知道聽了什麼閑話,問謝蟬:“團團的琴彈得好,爹爹也請一個先生教你?”
周氏擔憂:“這不好吧?二嫂多心。”
“沒事。”謝六爺道,“我用自己的私房錢。”
謝蟬坐在謝六爺膝上搖頭,“爹爹,我不要古琴,我想學別的。”
上輩子會古琴,因為謝家郎都必須會,但是一點都不喜歡,現在想學自己喜歡的。
謝六爺風風火火,很快人搜羅來各式各樣的樂給謝蟬挑選。
謝蟬挑了個自己喜歡的,又拿了一管九節紫竹簫,“爹爹,我想要這個,送給大哥哥。”
周氏忌諱謝嘉瑯的病,不喜歡找謝嘉瑯玩,試著征求謝六爺的同意。
謝六爺怔了怔,笑著親謝蟬一口,“好。”
第二天,謝蟬站在籬笆前,把紫竹簫從隙間進去。
“哥哥,我爹爹買的,送給你。”
以為謝嘉瑯不肯要,沒想到他接過了竹簫。
“謝謝。”
他眼睫低垂,道了聲謝。
謝蟬雀躍不已。
謝嘉瑯站在籬笆后,目送走遠。
謝蟬回到院中,院子里人影晃,一地箱籠,周氏指揮下人收拾行李,預備回江州謝府。呂家今天下山,二夫人立刻跟著。
謝蟬被仆婦抱上馬車。
馬車出發前,有人拍打車窗:“九娘,郎君要我把這個拿給你。”
謝蟬掀開車簾。
青把一只大木匣子放在跟前,特意強調一句:“這是大爺人買的,郎君沒過。”
謝嘉瑯送的?
謝蟬打開匣子,華流轉。
邊的葉驚奇地道:“好致!”
匣子里是一只彩花燈,掛了長長的彩穗,做工別致,富麗堂皇。
謝蟬看著花燈,呆了一呆。
上輩子,謝嘉瑯送過一盞燈。
皇后芳辰,文武百朝拜恭賀,黃金玉,奇珍異寶,看得人眼花繚。等太監把謝嘉瑯的賀禮呈上,宮不由得笑,說謝大人不愧清廉之名,果然窮酸。
他的賀禮是一盞燈。
而且那盞燈比謝蟬眼前的這盞花燈要樸素多了。
謝蟬不想笑:給皇后送禮是燈,給自己妹妹也是送燈,莫非謝嘉瑯只會送燈?
等回家可以問他。
回到家中,謝蟬卻被告知,謝嘉瑯沒有回府。
大家都回來了。
只有他被留在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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