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靜像第一次認識何當歸一樣盯著上下打量，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原……原來你是個俠！」

何當歸也吃驚地看著樹榦上的小黑，天知道只是隨意踢了一腳！

真靜奪過何當歸手中的酒罈和藥包，滿臉激地說：「俠，我負責去寄存東西，你就負責保護我吧！把所有的壞人都打走！」

何當歸甩甩變得輕鬆的手腕，輕笑道：「已經沒必要去打他們了，估計他們剛剛也看見了這個，現在三個人全都跑走了，而且跑得極快。」其中一個好像還撞翻了路邊的水果攤，何當歸凝神去側耳傾聽，依稀能夠聽見有個人的聲音在大「我的梨弄髒了，你賠我的梨，不能走，你賠我梨！」

真靜在原地轉了四五圈，這條街上的人不算多，更沒有人在跑，困地問道：「你說的三個人在哪裡，為何我看不見？」

何當歸一指街角的小巷口，說：「剛剛是在那個巷子里探著頭眺我們兩個，現在麼，已經跑到了兩條街外。好了，不管他們，我們去先寄東西再去存錢。」說著繞過大宏錢莊，走進齊寶錢莊。

真靜見此有些納悶，低聲問：「我瞧著大宏錢莊更大，咱們不存到大宏錢莊嗎？」

何當歸解釋道：「這家大宏錢莊雖大，卻是兔兒鎮本地的一個錢莊，反正我沒在揚州見過有大宏的聯號，到時取銀子還要回兔兒鎮，豈不麻煩？而齊寶錢莊在這裡的分號雖小，在揚州的總號卻頗有規模，信譽也好，最重要的是咱們存進去的錢都是『飛錢』，憑著一張份文牒在揚州和京城都能提取現銀。」

真靜聽得一愣一愣的，不可思議地說：「你怎麼什麼都懂？比戲文里的『駙馬莊焉』還文武雙全！我到五十歲都懂不了這麼多東西。」

何當歸搖頭輕笑：「這算什麼，有閑錢往錢莊存的人都知道吧。好了，你去寄東西，我去存錢，完事後在門口的柳樹旁面。」說著走向櫃檯，去辦理存銀業務，不過因為存主的年齡過小，檢查的份文牒又費時不。

最後終於辦妥，在名下的戶頭上存了二百四十兩銀子，其餘的銀票和銀錠全部換了散銀，又拿二兩銀子換了兩貫加兩吊銅錢的零錢。有了這些銀子做本錢，以後回到揚州就可以徐徐謀劃做生意的事，錢是永遠不會睡覺的。再清楚不過，貪婪不好聽，卻是好東西。無論在什麼地方，做不真正的玩家，就只能當無名小卒。

走出錢莊，門口的柳樹下空空，真靜應該比早到才對。何當歸略微有些焦急，真靜一向聽話，沒有理由不等的。

先去寄存東西的地方瞧了一遭，遠遠地看見的兩匹黑布立在那裡，又往錢莊里掃了兩眼，還是沒有真靜的蹤跡。正想在附近跑著找一找的時候，何當歸突然約聽見了真靜的說笑聲，「可厲害了，就像是駙馬莊焉……剛剛踢飛一個小石頭，你猜那小石頭怎麼了……」

何當歸凝神辨別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然後發足往東北方向奔去，轉過兩條街，就看見了真靜瘦瘦小小的影，旁邊還站著一個中年婦人。

真靜正說得眉飛舞，抬眼間遠遠瞧見了何當歸，於是舉高手臂沖揮手，喊道：「小逸，這是我娘！」待何當歸走近了，歉意地說，「對不起啊沒在錢莊外等你，剛剛我瞧著街頭有個背影很像我娘，就追上來看看，一看真的是我娘！」

何當歸著眼前的中年婦人，面容依稀與真靜有幾分神似，微笑道：「大嬸兒好，我是真靜的好朋友小逸，現在也住在道觀里。過兩天我家裡人會來接我，我想把真靜也帶到我家同住，做個端茶送水的活契丫鬟，水商觀的觀主太息也答應了，大嬸兒你的意思如何呢？」

婦人已經聽真靜說了此事，連忙說道：「我家欠了道觀的高利田租，現在已經到三十兩了，可不敢讓何小姐你幫贖哪！我回了家再找親友借些錢，給妞兒贖了再送去貴府……」

何當歸打斷：「大嬸兒勿憂，觀主太息人很好，答應你家的欠租只按普通的借貸利息算，太善的高利貸的單據也被燒毀了。現在為真靜贖只需要五兩銀子，我暫且墊付下，以後再從真靜的工錢里扣出來。還有，我們家的規矩是新來的丫鬟先預支給一年的工錢。」不打腹稿地撒了個謊，說著從錢袋裡抓出大約十兩碎銀，塞進婦人糙的手心裡，笑道，「真靜住在我家花不著銀子，這錢你幫收著吧，本來我們一會兒還要去米醋村找你，如今在鎮上見，剛剛好省了一趟工夫。」

婦人連忙把錢塞還給何當歸，搖頭道：「何小姐你不聲不響地就幫我們家還了高利貸，我們哪有再要你的錢的道理！我們全家種一年的地尚賺不到二兩銀子，妞兒一個傻丫頭的一年的工錢怎麼可能有十兩！我知道何小姐你是好心想接濟我們，可你把我家妞兒從道觀贖出來，你就是我們全家的恩人，我要是收了你的銀子，回頭妞兒爹也會罵我的！」

何當歸從袖裡拿出一塊藍布巾卷好銀子，系了個死結，重新塞給婦人，笑道：「大嬸兒有所不知，我們揚州的價極高，東西貴了工人們的工錢自然也高些，一年十兩的工錢按得是我家的三等丫鬟的標準，我並沒有多給你，以後等真靜做得好了，還能再往上升。何況我把帶回揚州，你們母一年也只能見上幾次面，如果你不收下這個銀子，真靜怎能走得安心呢？就算為了讓安心，你也不該再推拒，而且咱們二人在街上把銀子推來推去的，沒的驚了那些小賊的眼目，招來事端，大嬸兒你就放心收下吧！」

婦人猶豫地把藍布包收進懷裡，不放心地看著真靜說：「何小姐，我家妞兒六歲半就被送到道觀里抵債，子該會的紅烹飪，我這個當娘的一樣都沒來及教，請你莫嫌蠢笨。上道觀之前仍是每夜尿床的，不知道現在……」

真靜大窘，踮著腳尖捂住了娘的。何當歸又是一番勸解，讓只管安心把真靜給自己，自己必然會好生待真靜。說完后額上不冒了一滴汗，怎麼說的好像真靜要嫁給自己似的。

因為真靜的娘是趕早集來賣瓜藤的，如今瓜藤已經賣完了又懷一筆「巨款」，於是跟真靜二人分別後就匆匆忙忙地回家報喜去了。

何當歸和真靜繼續逛市集，見到有用的東西就買一些。路過銀鋪的時候，何當歸頓了頓腳步卻沒有進去，原本是打算買些銀針來的疏導真氣，不過托冰塊臉的福，的真氣都已經收歸丹田，凝了自的力，因此銀針可以等到了揚州再去「千錘人家」訂做最緻的雨花針。

走完半條街道，真靜瞄了何當歸一眼，見面如常，沒有把自己尿床的糗事放在心上，不鬆了一口氣。想到對方不為自己家裡還清了債務，還堅持送十兩銀子給自己娘親，心下十分激。須知對方的份雖然是千金小姐，之前卻窮得叮噹響，只能吃野菜拌飯充，現在辛苦賺得了二百多兩銀子，轉手就在自己上用去不。

為什麼對自己這樣好？為什麼自己總覺對似曾相識？為什麼對所有的事都有一種盡在掌握的自信？

著那沉靜姣好的側，真靜由衷地謝道：「小逸，謝謝你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以後我一定好好學習梳頭，每天都給你梳頭來報答你的……」

「不必！」何當歸堅辭，想了想又說道，「真靜二字是你的法名，這名字雖然極好，但為了表示你已經還俗世，從前的法名就不能再用了。剛才我聽你娘親你妞兒，就想起羅家也有幾個紅妞兒藍妞兒的，你再妞兒就重名了，不如我給你新起個名字吧，就『蟬』如何？」

「蟬、蟬、蟬。」真靜笑道，「真好聽的名字，蟬是什麼意思啊？」

「蟬是一味藥材的名字。」何當歸為解釋道，「你大概也聽說過，羅家是大明第一醫藥世家，羅家開的三清堂是個八十年老字號的醫藥堂，行醫的年代甚至可以追溯到南宋的時候。所以，羅家的先祖為了弘揚家學，讓子子孫孫捧好了祖輩傳下來的飯碗，就興起一個給羅家子孫起藥材名兒作名諱的傳統。直到現在，羅家的大部分人仍然循著這個慣例給子和的侍婢僕役起名兒。」

真靜驚奇道：「如此說來，你們全家都是用那些藥材來起名兒的嗎？」

何當歸點點頭：「羅東府和羅西府的六房大致都是依著這個傳統，京城羅家另有十幾房，已經沒有嚴格遵循這個傳統了。我外祖父那一輩，用杜仲、杜松、杜衡等名；我母親這一輩中，用川柏、川穀、川樸、川芎、川烏、川椒等川字輩的名號；再到下面一輩，就是白字打頭的白前、白及、白蔻、白芷等，因二小姐嫌原先的名字不好聽，二太太又設法說通二老爺為其更名為白瓊。」

真靜恍然大悟：「說起來，你的大名『當歸』也是藥名啊！」

何當歸愣了一下，因為當歸雖然是一味藥材沒錯，但是據說母親給自己起名的時候，想的卻是另一層意思……真靜又問：「那個蟬是治什麼病的葯呢？」

何當歸眼珠一轉，回答道：「蟬通肺經和腎經，去心火熱，對小兒尿床的療效頗好呢。」

真靜捂著臉尖一聲，要求改名，兩人一通笑鬧，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路過乾貨店的時候，何當歸讓真靜在外面等著，自己進去一會兒后拿著個紙包走出來。真靜好奇地問：「你買的什麼啊？」

何當歸微笑道：「回去以後你就知道了，瞧，那邊有一家店，咱們進去找兩套合穿的男裝換上。一會兒還要去群賢樓吃紅燒獅子頭，你這一道觀的道服太扎眼了，會有人說閑話的。」

於是兩人進去各自換了一套男裝出來。走到店門口的時候，兩人看到側的門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戲劇臉譜，五六的非常漂亮，於是上前觀看，品評了一通。

真靜見何當歸挑了四五個打算買下來，勸阻道：「這個雖然好看，但不頂吃不頂喝的，趕路帶著多累贅啊，別買了，咱們的行李馬車都裝不下了。」

何當歸把其中一個臉譜比在臉上，俏皮地說：「我買了送人的，有些人天板個死人臉，還不如帶張臉譜過日子。你覺得呢，高大人？」話音剛落，真靜就見門口出現了一個高大黑影，赫然板著個黑青的死人臉，嚇得了脖子，退到何當歸後。

這個子，真的和旁人都不同……高絕的心裡不由這樣想著。

山道上初見時候，指著路邊的山草一一講述著哪些可以葯，能醫治何病，雙目靈活潑，被跟在山道後面的他們九人全部聽去看去了。

上前打招呼的時候，的眼睫低垂，即使聽到段曉樓說他們是差，低垂的眼睫也不曾抬起來，甚至沒有任何，當時他便懷疑，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再見，是自己一刀砍了桌子，太善前來致歉的時候，段曉樓想見見死而復生的何小姐，他們才知道那個知草藥的小道姑就是何小姐。這一次，還是恭敬疏離地垂著眼眸回話，用兩把小扇子一樣的睫遮去了眼底的瀲灧水。

然後，他們抓到了煉製和倒賣藥的太塵，去葯廬搜證卻一無所獲，門上突然傳來了輕叩聲，他上前開門，又看到了那雙清冷的眼睛。寒夜中，那雙眼睛靜靜地過來，如他料想的一樣沉靜中藏著無數的。

在張口道出他的武功罩門的時候，在找到太塵藏葯之侃侃而談的時候，在取出兩繡花針為他和陸江北製藥的時候，在晨起后閑適悠然地打著五禽戲的時候，在慵懶地從床上撐起來對他下逐客令的時候，在對著棺材鋪掌柜睜著眼說瞎話的時候，的眼睛經常閃爍著一種令人無法視的彩。

漸漸地，他忍不住上了那樣一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