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嶺南軍軍營。
“元帥今日如何?”待夏志生為袁崇武理完傷口,孟余與袁杰頓時上前問道。
夏志生了手,臉上已有了幾分欣之:“七小姐送來的療傷藥果真是世間難得,元帥這條命,總算是保住了。”
聽了這話,孟余與袁杰的神皆是一松,當日,袁崇武的形兇險萬分,在夏志生為他將傷口的長矛拔去后,大量的鮮洶涌而出,而袁崇武本人亦是心跳緩慢,脈息微弱,眼見著是救不活了,夏志生趕忙將慕家的藥為其敷上,并將藥丸給他灌下,如此這般沒日沒夜地領著一眾軍醫心照料,終是將袁崇武這條命從閻王爺那里搶了回來。
袁杰著榻上的父親,見袁崇武面慘白,雙眸閉,呼吸亦幾不可聞,年的眉頭便是皺起,對著夏志生道:“夏爺爺,我瞧父親的形仍舊不見好轉,這都幾天了,咋還不醒?”
夏志生溫聲安道:“帥莫急,元帥這次的傷實在太重,眼下只是保住了一條命,若要完全清醒,怕是還要再等上幾日。”
袁杰聞言便點了點頭,想起當日玉蚌口大戰,年搖了搖頭,道:“真不知父親當日是中了什麼邪,明明有機會殺了凌肅,卻一次次地饒過那老匹夫,若非如此,又豈能差點丟了命。”
聽著袁杰這般說來,孟余和夏志生對視一眼,自是無法接話,可又深知袁杰所言極是,兩人不由得微微苦笑,面尷尬。
袁杰在榻前坐下,見父親額上滿是汗水,遂隨手拿起一塊汗巾子,替父親將汗珠拭去。
豈料,他剛俯下子,就見袁崇武干裂的微微一,繼而一道低語從中喚出,袁杰大喜,趕忙對著夏志生與孟余道:“父親說話了!”
兩人趕到榻前,就見袁崇武眉心蹙,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他的聲音極低,直到袁杰將耳朵近父親的瓣,這才知曉他究竟說了什麼。
他那一聲聲模糊的囈語,仔細聽下去卻只有兩個字,蕓兒,蕓兒,蕓兒……
年的臉“唰”的一下變得駭人,他一語不發,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哼,而后冷冷地看了父親一眼,便站起了子,也不再去瞧孟余與夏志生,徑自走出了主帳。
瞧著袁杰的背影,夏志生微微搖頭,道:“定是元帥喚著思公主,被帥給聽去了。”
孟余一驚:“難道元帥傷這樣,還忘不了那個子?”
夏志生這一次卻毫不像從前那般出不悅之,只點了點頭,嘆了一聲:“冤孽,元帥這一的傷,皆拜父親所賜,可……”
夏志生說到這里,便搖了搖頭,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一般。
孟余沉思良久,終是一咬牙,道:“元帥如今重傷未愈,咱們倒不妨為他將婚事昭告天下,縱使元帥醒來怪罪咱們,眼下也是沒法可想了。”
“不錯,老夫也正有此意。”
夏志生說完,孟余又是言道:“眼下兩軍明為結盟,私底下卻如同一盤散沙,也只有與慕家聯姻,才能將嶺慕大軍真正地擰在一起,到時候與朝廷作戰,也多了幾分勝算。”
夏志生頷首,道:“話雖如此,可慕玉堂既然能將掌上明珠舍出來,此人的野心,倒也不得不防。”
孟余淡淡一笑,似是慨:“慕玉堂這種人,為了權勢與私,自是什麼都能舍得,如今兩軍相互利用,若等朝廷一倒,咱們與慕家,怕免不了又是一場廝殺。”
夏志生聞言,面也凝重起來,兩人相視一眼,俱深前路坎坷,夏志生眉頭鎖,沉道:“帥已命人去將夫人接來,想必這兩日夫人便會趕到池州,到時候,咱們又要如何與夫人開口?”
“夏老無須多慮,夫人深明大義,絕非不識大之人,咱們只要將這些利害關系與夫人說個清楚,再說,與慕家聯姻不過是權宜之計,夫人定會理解。”
夏志生苦笑道:“縱使夫人好說話,可帥……”
孟余搖了搖頭,淡淡道:“帥終究還是個孩子,說句大不敬的話,嶺南軍擁護此子,亦不過是看著元帥的面子。”
夏志生微微頷首:“也罷,一切便都照先生所說,至于元帥與七小姐的婚事,自然也是越快越好,咱們先將此事昭告天下,以免慕玉堂那廝再耍花樣。”
孟余連連稱是,兩人如此商量一番,孟余便匆匆離開主帳,與眾將商議去了。
京城,皇宮。
這一日天氣晴朗,宮人為姚蕓兒披上了一件雪狐大氅,扶著去了園子里,讓坐在廊下看著籠子里的畫眉鳥解解悶兒。這幾日都是足不出戶地待在荷香殿,每日里都是悄無聲息的,總是一個人呆呆地出神,時常一坐就是半天。
聽到腳步聲,一旁的宮人剛一抬眸,就見一道頎長的影子大步而來,宮人一驚,剛要俯行禮,薛湛擺了擺手,示意們退下。
姚蕓兒一張小臉都似是被領口的遮住了,消瘦得讓人心疼。
薛湛緩緩走近,姚蕓兒依然無知無覺地坐在那里,他看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察覺,那一雙漂亮的眼瞳毫無神采,整個人好似一個木偶般,失去了所有靈氣。
薛湛瞧著,烏黑的眸心中便慢慢浮起一抹痛楚,他走到姚蕓兒面前,蹲下子,道出了一句:“蕓兒。”
姚蕓兒抬起眼睛,映眼簾的便是薛湛年輕清俊的面孔,他角含笑,雙眸明亮,猶如一道,霎時照進人的心眼兒里去。
“薛大哥……”了,聲音又細又小,讓人聽不清楚。
薛湛此番進宮,乃是向皇帝辭行,他已晉為凌家軍主帥,須臾間便要領兵趕往池州。離去前,終是舍不下心頭的牽掛,看一看才好。
“聽說你這幾日子不好,我不放心,就想來看看。”男子低聲說著,黑白分明的眸子向著姚蕓兒的臉龐看去,眼見著慘白,出的手腕瘦骨嶙峋,扎著人眼。
薛湛心頭一,微微轉過眼睛,不忍再看。
姚蕓兒也知道自己如今瘦得不樣子,當下將手腕回袖里去,對著薛湛道:“薛大哥,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薛湛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盒子,遞到了姚蕓兒面前,溫聲道:“瞧我給你帶了什麼。”
姚蕓兒聽他聲音溫和,眼眸不由自主地向那盒子去,只見里面滿是方糖,一塊塊晶瑩剔的,在打開盒子的剎那,就連呼吸里都是清甜的香氣,讓人嗅著,再苦的心,也都要變甜了。
“這是京師最負盛名的松子糖,老人孩子都吃,宮里是沒有的,你快嘗嘗。”
姚蕓兒這些日子都是食不下咽,每日里最多也不過喝幾口粥,此時著那松子糖,自然也毫無胃口,可瞧著薛湛溫煦的眉眼,那拒絕的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出小手,了一顆送進里。
那糖剛一口,便齒留香,又甜又糯的,微微地粘牙,縷縷的甜意從里蔓延開來,讓人不自地想起了兒時,就連心都好了起來。
姚家家貧,一年到頭也只有在過年時才會給孩子們買上幾塊糖吃,而姚蕓兒大多也都讓給了弟弟。進宮后,宮里的山珍海味自是不缺,可這種民間的糖果卻是瞧不見的,讓此時吃起來,心頭自是一暖。
瞧著的眼睛變得明亮,薛湛角的笑意越發深邃,道:“好吃嗎?”
姚蕓兒點了點頭,多日來,第一次出一抹淺淺的笑靨。
見的角沾上些許的碎末,薛湛出手,為拭去,姚蕓兒子一僵,薛湛卻視若無睹,為將碎末拭去后,方才緩緩道出一句話來:“蕓兒,明日我便要領兵,去池州與嶺南軍決一死戰。”
姚蕓兒的瞳仁一怔,原先的那抹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臉龐上是無盡的凄楚。
薛湛凝視著的眼睛,他的聲音低沉溫,一字字地說了下去:“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皆為尋常,若薛大哥這一次戰死沙場,你會難過嗎?”
姚蕓兒回過神來,見薛湛烏黑的眸子正看著自己,心頭一慌,小聲道:“薛大哥,你不會死的。”
薛湛便是一笑,低聲道:“每一個上戰場的將士,都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無論是義父,還是我,我們都是如此。”
聽他提起凌肅,姚蕓兒眼眸一黯,只覺得心口很疼很疼,垂下小臉,心若針扎。
“蕓兒,兩軍戰,生死難料,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戰爭無關其他,只分敵我,你明白嗎?”
姚蕓兒一震,一雙眸直直地看著薛湛的眼睛,輕聲道:“薛大哥,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薛湛黑眸似海,低語道:“記住我的話,無論是義父,還是袁崇武,他們在戰場上的份永遠都只是一軍主帥,而不會是你的父親和夫君,打仗時,他們不會想起你,更不會有所謂的‘翁婿之’,義父不會因為你的緣故,去留袁崇武一命,反之,袁崇武也是一樣。你懂嗎?”
“我知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姚蕓兒臉若雪,呢喃著開口。
薛湛搖了搖頭,道:“戰爭是男人的事,與你毫無干系,至于殺父仇人,更是無稽之談。自古以來,每一場戰爭都是尸堆山,又哪有什麼恨仇?”
“薛大哥……”姚蕓兒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似是不敢置信一般,良久都說不出話來。
薛湛面如常,道:“蕓兒,我問你,若是這一次我在戰場上殺了袁崇武,你會恨我嗎?”
姚蕓兒小臉雪白,若是薛湛真將袁崇武殺了,肯定是活不了。
知道兩軍海深仇,對立多年,也知道戰場上刀劍無眼,上了戰場的人向來都是九死一生,如薛湛所說,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生死死都屬尋常,既是尋常,那,還會恨殺死自己夫君的人嗎?
姚蕓兒搖了搖頭,聲音虛弱得厲害:“我不知道……”
薛湛又言了句:“若凌家軍的人殺了袁崇武,你與我之間,又可會有殺夫之仇?”
兩軍戰,必有死傷,凌家軍的人殺了袁崇武,亦不過是殺死他們的敵人,與薛湛何干?
驀然,另一個念頭又在腦子里蔓延開來,自己的爹爹與嶺南軍不共戴天,殺死嶺南軍諸多親眷,若他死于嶺南軍之手,亦不過是嶺南軍為自己親人報仇,又與袁崇武何干?
不,不,不一樣,那是自己的爹爹,他是自己的爹爹啊!
薛湛著的眼睛滿是迷茫與痛苦,潔的額頭上汗涔涔的,雖是孱弱,可終究不像方才那般,整個人毫無生氣,一心求死。
他微微放下心來,出手,可在快要上的臉頰時,卻停在了半空,緩緩地收了回來。
“蕓兒,你記住,縱使我在戰場上被袁崇武所殺,也只是我薛湛技不如人,僅此而已。”
薛湛說完,則站起了子,臨去前,最后留下了一句話來:“不要再自己,義父為了皇上,為了大周的江山而戰,馬革裹尸,戰死沙場,是義父最好的歸宿。記住薛大哥的話,你沒有殺父仇人。”
你沒有殺父仇人。
這一句話,仿佛驚雷一般地炸在姚蕓兒耳際,抬起眸子,就見薛湛筆直地站在那里,因著逆著,廓分明的五更是顯得英俊凌人。他看了好一會兒,終是一語不發,轉離開了園子。
那道背影,清朗堅毅,利落而瀟灑。
而他的話,則久久地回在姚蕓兒的心田,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