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坐在中齋批閱奏折，過了會兒，甦唯貞稟報，說謝夫人來了。

謝夫人穿著青文繡大裳，縹，頭戴花樹冠，慢慢地走進殿中。已有幾年沒進宮，不想中齋的變化竟如此巨大。

當年陪文獻公面聖之時，這里還是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模樣。如今卻顯得空曠和整肅，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臣婦，拜見陛下。”

蕭衍讓甦唯貞拿了個胡床過來，請坐下。

謝夫人端然而坐。是婦憑夫貴，位列公夫人，皇帝也得禮遇。殿上燃著香，這種奇楠沉香是世間罕見之，安神有奇效，謝夫人這種年紀，聞了兩下便有些昏昏沉沉的。但座上的帝王，仍舊龍虎猛，好像這香對他一點用都沒有。

謝夫人的目略略停在帝王上。多年來所見的男子，多是儒雅風流，學富五車的士族子弟。陛下卻完全是另一種樣子。生得獷豪放，五凌厲，不說話時，有種迫人的威勢。

這天子的冕服是一代代傳下來，偏文質，寓意著以儒治國。穿在他這個武夫上顯得有點違和，但違和之外，又有種他完全不需要那冕服的支撐，也可以君臨天下的氣勢。

謝夫人心底是有幾分欽佩他的，在前朝那樣等級森嚴的制度底下，能從一介寒門，到開國建制，雖有時勢的造就，也不乏他本的才能。

蕭衍拿著奏疏，邊翻邊說︰“朕今日見夫人，想必夫人也猜到是什麼意思了。”

謝夫人微微欠，“臣婦即日將婚書退還王家。”

蕭衍本以為要廢一番舌，他打破士族聯姻，對于士族來說，猶如折辱。但謝夫人如此痛快，他反倒疑，“這婚約，可是文獻公定下的。謝夫人就沒有話要說？”

謝夫人搖了搖頭，“時移世異。莫說文獻公已經不在人世，就是他在，也無法阻止陛下的決定。三郎跟王家的四娘子沒有緣分，此事臣婦認下。”

蕭衍看平靜淡然，又道︰“作為補償，朕可以為謝羨指一門婚事。”

謝夫人沒想到皇帝還有這一手，心里了。

“三郎近來生病，再擇佳偶一事，雖有陛下玉，但也不急于一時……”

蕭衍直接說︰“朕聽聞前朝的彭城公主十分中意謝羨，不如由朕賜婚。朕還可以保留的食邑，封號，仍以公主的規制出嫁。你意下如何？”

“陛下，萬萬不可！”謝夫人那淡然從容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急切，“請恕臣婦失禮，婚姻大事，不可只憑公主心意。謝家宗主房，並不是三郎一人之事，需全族上下的耆□□同議定，方的家世，人品，學識，都不可馬虎。彭城公主固然很好，但是前朝公主，份敏，于謝家，于三郎的前程大大不利。三郎負家族重責，還請陛下三思！”

蕭衍目寒，“若朕執意如此呢？”

謝夫人跪在地上，以頭磕地，“那臣婦便是拼死，也不能答應！”

蕭衍冷冷地看，現在倒是擺出強的姿態來了。怪不得那麼容易答應退婚，怕是不滿那門婚事日久，正等著時機。王謝兩家訂里婚約時，文獻公正如日中天，王氏的父親還是太子傅，強強聯合，對兩家都有益。如今，王氏之父已無職在，只怕謝夫人早就想換掉了。

高門婦如此，也不奇怪。

這些士族，仗著開國的功勛，百年來，始終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為了家族興旺，永尊榮，他們的眼中，只有利益，權勢和富貴，旁的那些，諸如人跟人的，本微不足道。

蕭衍很想挫一挫的銳氣，但看到如此強，搬出謝氏全族來，真的賜婚下去，怕是要鬧出不小的風波。他倒無所畏懼，只是馬上要立後了，免得再橫生枝節。

“既然夫人執意不肯，朕也不勉強。朕還有事，不留夫人。”

謝夫人松了口氣，起行禮告退。很怕皇帝執意賜婚，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若賜婚的是現在皇室的公主，甚至縣主，都可以考慮。一個國破家亡的前朝公主，無權無勢，指不定哪日還會牽連到敏的問題，禍及滿門。這樣的媳婦，哪個高門都不會要的，憑什麼給他們謝家？反正死也不會接。

是三郎之母，謝氏主母，拼死也要擋在兒子的前面，掃除這些障礙。

甦唯貞送謝夫人出去，蕭衍看向偏殿，“你可以出來了。”

姜齊悅紅著眼楮，低頭走出來。曾是大齊最風的公主，人生所的唯一挫折就是慕謝羨，卻不能嫁給他。父皇說王謝兩家權力至鼎，聯姻是大勢，連皇族也無可奈何。

沒想到如今王謝兩家的婚約破了，也不再是那個風的公主，被人棄如敝履，還是不能嫁給謝羨。

“你已經聽到了。”

“多謝陛下的好意。”姜齊悅自嘲地說，“我如今是落魄的凰不如，謝夫人看不上我，我也未必能看上他們。婚嫁之事，還是算了。”

還是有公主的驕傲，喜歡謝羨，但勉強嫁到謝家，便逃不開謝夫人的怨懟。謝夫人如此態度，怎會善待自己？的父皇，母妃，還有皇兄，再也沒辦法替撐腰了，今後漫漫人生長路，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所以務必要清醒。

蕭衍倒也不是大發慈悲，非要做善人。他只想杜絕謝羨這個後患，又能把姜齊悅放在眼皮底下。不過兩邊都不願意，他就作罷，把姜齊悅先送回了臺城。

蕭衍繼續批閱奏疏，心中有些煩躁。晚些時候，許宗文終于從王家回來。

許宗文稟報︰“陛下，四娘子確實病得嚴重，臣從邊的侍口中得知，四娘子是跟二娘子起了爭執，掉下池水，差點淹死，才病重至此。王公大概覺得是家丑，所以沒有上報。”

“家丑？那是朕的人！”蕭衍聞言，重重地拍了下書案。

許宗文嚇得抖了抖。這個王公膽子的確是大了些，家中要宮的娘子出事，也敢瞞著宮里。不過高門里頭，這種齟齬之事不，若不是牽涉到陛下，其實外人也不會太在意。

“你能治好？”

許宗文小心翼翼地說︰“病倒是不難治。不過四娘子先天不足，子骨本就弱，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得好生休養一陣子，可能還會落下點病，陛下得有準備……”

許宗文越說越小聲，因為皇帝沉著臉，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蕭衍怒極，王允連個家都管不好，怎麼為百表率。

這些士族高門，就算里爛得不樣子，表面上還是要裝得高貴面。

既然王允不會管家，縱容親生兒，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王謝兩家以謝三郎和王四娘子八字不合為由，互相退了婚書的事，很快就在都城傳開了。

不知的人，都覺得十分震驚。因為這兩人門當戶對，男才貌，怎麼看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分開了實在可惜。知的人，都知道是皇帝的手筆，暗嘆士族真是山河日下。

自士族掌權以來，還從未有過婚盟被皇族撕毀的先例。哪怕皇族再喜歡士族子，只要們已經許婚，便也只能放手。更別提，像王謝這樣的甲族，聯姻都是有無數利益勾連的，誰敢拆他們的姻緣。

朝堂上對皇帝也頗有微詞，甚至有幾個老臣死諫，君奪臣妻，有悖人倫。

但是人倫這種東西，蕭衍是不會放在眼里的。他一概置之不理，還讓人專門闢出地方給那些老臣跪，甚至提供吃食。沒過兩日，老臣都耗不過皇帝，紛紛退讓了。

這日，春明，都城一如既往地熱鬧繁華。建康城能這麼快從兵禍中恢復元氣，固然有前朝打下的基在里面，也有蕭宏等員殫竭慮的貢獻。

一輛牛車駛進烏巷，停在王家的門口。

隨從上前敲打門環，門開了一條，里面的家僕客氣地說︰“家主吩咐，近幾日不見客，還請閣下回去。”

“我們是宮里來的，快通知王公來接駕吧。”門外的人說。

家僕一聽“接駕”二字，連忙開了半扇門，看見門外臺階之下立著一個絳男子，雙手背後，高大魁梧，氣宇軒昂。

家僕得見天，震驚萬分，連忙伏地行禮，然後飛奔著進去報信了。

時隔多年，蕭衍再次站在王家門前，看到那開的大門，心中百集。那年，他也是站在這里，卻無緣見王允一面。如果沒有遇到那個小郎，也許他真的便零落泥，化作這世間最不起眼的一顆塵土。

人生的際遇，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王允聽說陛下親臨，立刻出來相迎，姜鸞也從公主府趕了過來。一群人畢恭畢敬地將皇帝迎進門，猶如眾星拱月。王家的下人聽說當今陛下來了，也都在暗悄悄張，想看看這位寒門出的皇帝，到底是什麼模樣，有何過人之。

蕭衍一邊往廳堂走，一邊不聲地打量四周。這是他第一次登門，傳聞中的王宅，看似普通的門庭，卻仿佛有厚重的歷史刻印，院中的草木，多是經年而生，蒼勁茂盛。碑文，石刻，書畫，隨可見，皆是名家的手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書香傳世，顯貴高門，跟他的完全不同。

他出生的地方，只有幾間草屋，自小在田野里奔跑，甚至都買不起紙筆。

他們本是完全無法相的人。

走廳堂，王允請蕭衍上座，並且要下人奉茶。

“不知陛下親臨，有何要事？”

“朕是來探四娘子的。不過在此之前，有件王公的家務事要理。”

蕭衍劃了下手指，甦唯貞把一份供狀遞給王允。

“這是彭城公主的證詞，上面說和四娘子皆被人陷害。這人是誰，想必王公心中也有數。一屋不掃，何以治天下？公若不忍，朕可以代勞。”

姜鸞聽得心驚跳，怎麼也沒想到，皇帝會親自出面，為王樂瑤討這個公道。本來阿瑾跪在宗祠里已有幾日，只等風波過去，便可以將放出來。可皇帝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還把證據拿出來。現在別說參加即將舉辦的春日宴，競選臨川王妃了，只怕要留在都城，都是件難事。

所有的謀劃終究是付諸東流。

王允的表也很凝重。自小，他一對兒管教，姜鸞便會出面阻止。他們只有這麼一個兒，難免縱。而且姜鸞向來是予取予求，兒一旦惹出了事，也自有出面擺平。

在前朝，的確是無往不利的。

“不勞陛下，臣的家務事自會理妥當。”

王允寧願自己手。若是讓皇帝代勞，只怕下手比他狠一萬倍，並且絕不會留面。

蕭衍看了王允一眼，“四娘子在何？”

其實士族子的閨房，男人是不能擅的，哪怕是帝王，也得守禮。

但王允心中有愧，畢竟瞞了佷的病，並且皇帝親自登門，這位豈是把禮法放在眼里的人，便讓余良把竹君來，帶皇帝去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