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疾風起,滿枝杏花仿佛到某種召喚,洋洋灑灑,漫天零落。
好似東風送吹雪,一地皚皚雪。
瑤慢慢俯下 去,看著倒在杏花樹下的人,出手,一一拂過他的眉際、鬢角。
原來李璟的睡也并不甚安穩,未褪盡青的面龐上蹙著些愁怨,劍眉微鎖,亦抿著。
半闔雙眼,瑤緩慢吐出一口氣,終于沒有了先才冷酷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傷口作痛,語調顯得疲憊而冗長,“李璟啊,你如實告給我吧,到底是不是你被他收買……告訴我,后不后悔適才沒能一劍殺了我?”
不得已的一步絕棋,他抖落大半真相來試李璟,如果李真的被朝廷收買,想來圣上會將自己早年間做的一切告訴他,畢竟是殺父仇。
可是看李璟毫不作偽的茫然與痛苦,便知道他多半是個不知的人。
瑤啊瑤,枉你機關算盡,這一招,賭錯了。
起拍了拍手,兩個侍衛自暗行來,只聽男人道,“帶下去,且囚起來吧。”
一個侍衛下意識反問了句,“主子不殺他……只怕后患無窮啊?”
沉寂良久,瑤低沉地笑了笑,“殺?仇家那麼多,殺仇而復結仇,永遠無窮無盡…不過是,算得了一步,便茍且生一日罷了。”
他回,慢慢走出終樓。錦袍也難掩倦怠之,好似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原來枉活了三十四年,從來孓然一。如今竟不知問何何人道一句真話。
他累了。
不知怎麼空落落地游了一圈,恩澤府竟這樣大,兜兜轉轉沒個盡頭。他歇在了英林園中,不愿再回正堂。那道劍傷不輕,卻也只是草草收拾。
待有人來稟,暗香有事教他回去時,已是三日后。
他才邁門中,暗香、靜梅兩個婢子齊齊迎
了上來,各帶著如花笑靨,盈盈下拜,“奴婢恭喜爺了!”
瑤一怔,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值得賀喜的,才要問話,敏兒已從里屋急急而出,向他一拜,笑道,“先生,恭喜先生,梵音妹妹醒過來了!”
他恍然轉喜,猶不敢信,“……果真麼?”一面說著話,早迎了進去。
靜梅只在門外一疊聲地笑,“怎麼不真,爺快去瞧瞧罷!若不是敏兒姑娘說,奴婢還不知道呢。”
暗香轉向敏兒,“可不是這話?如此說來還得多謝敏兒姑娘哪,人傳的姑娘心高氣傲,咱們做下人的也不敢差使,如今看來,敏兒姑娘當真是……當真是賢淑毓秀啊。”
敏兒眉梢眼角俱是明喜悅,終于看到了不再死氣沉沉的,周彌漫著威的瑤,看到了他眉頭舒展,就連眼神也陡然明亮的樣子。
只是聽到了暗香帶著恭維的“賢淑毓秀”四個字,恍然震悚似的,笑意停滯在臉上。
原來曾經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兒嗎?
宋玉囑咐的話清晰在耳。——你想要做他可有可無的一枚棋子,還是想把他牢牢攥在掌中?
微微抖地鎖眉,翻轉掌心,看十指鮮亮的丹蔻,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地緩慢下 藥,才不會察覺。
可是每一次看到男人接過藥碗,緩慢飲盡,末了淡笑著對道一聲有勞的時候,都好似萬箭穿心那樣難。
事已至此,退無可退了。
再抬頭時,那一點糾結痛已然了無痕跡,笑的愈加明。
“是啊。梵音妹妹能醒過來,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梵音已坐了起來,偌大的被褥將大半個包裹,只留一個小腦袋在外,像是個初生的雛鳥兒。
瑤幾步上前去,在一側坐了下來,只是著梵音笑。又將人拉懷里,著環抱住了,
不發一言。
許久,梵音才道,“疼……。”
他放了手,“一時歡喜過頭,倒唐突了。善丫頭,你可還好些……要用膳麼?”
梵音搖了搖頭,慢慢倚著被枕坐正了,似乎還是有些孱弱,聲音顯得,“先生,有一件事想求先生。”看著瑤,輕輕道,“我想回園。”
瑤一怔,不明白梵音為什麼一醒來就提這個。面上不著聲,溫聲問道,“怎麼了,突然想著回去?你如今子沒好全,經不起波折。若是想你的姐妹了,只言語一聲,要來陪你便是。”
梵音只是搖頭,“不麻煩了。先生差人把我送回去吧。”
多日陪侍換來這般冷漠相對,說不失便是假的。瑤氣的無奈,也舍不得發作,只能說道,“丫頭,為了等你醒來,你可知我守了多久?”
梵音低著頭,不溫不火,“即來,我何必來。”
瑤只覺這話悉,后知后覺回過味來,原來梵音這般模樣,竟是吃了敏兒的醋,因無奈笑道,“只是來侍疾的……我終究是個男人,凡事親力親為,亦難保不會有疏之,只是想著有個的,多半更周全。若是你介懷,明日要回去便是了。”
梵音執拗依舊,“不,我走。”言畢翻就要下床,被瑤錮雙臂,猛力拉了回去,臉終于冷下三分,“為什麼?有什麼天大的緣故我也不能知道?”
他心里極不是滋味——這兩日陡然發生的一切太多太雜,已然把梵音能醒來當某種籍,可是醒來了,卻變作迥乎不同的模樣,幾乎教他不敢相信,那日在金陵長街,曾半含問出的話:你可愿娶我?
梵音掙坐了兩下,沒能逃,遂抬頭直直迎上瑤的目,“好……我倒問一問先生,”淡笑一聲,“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麼?”
算
什麼?
而不宣金屋藏的人?
只這一句,瑤果然松了手,萬般神盡褪去,歸作平和淡然的模樣。
“什麼意思?”
梵音自嘲地搖一搖頭,“我只是園中萬千人的一個,哪里配你沖冠一怒為紅?先生自己說的話,該不會不記得吧?”
瑤皺著眉,沒料到梵音竟那時已經醒了過來,聽到了自己的一番話。這本倒也沒什麼,可偏好巧不巧地,又看見敏兒在他房中侍奉,明明是清白之事,倒教他無從辯起了。
一時氣的直想笑又笑不出,“那……那不過是唬人的話啊,否則我怎麼從那瘋子手中奪下你?”
梵音眸中慢慢蒙了一層霧氣。
“你奪下我,究竟是因為喜歡,還是不能容忍我落他人手中?”似乎陷某種痛苦的回憶,微不可聞地抖了一下,“溫泉池的那一晚上……若不是李大哥突然闖進來,你便不會……下手了,是不是?”
提到瑤毒發失去神志,又遭李璟一激,后將火焰盡數宣泄在梵音上的那一晚,他只能默不作聲了。
仿佛一地散珠,正被線逐顆逐粒地串聯在一起,無數細碎的線索有了源頭。
梵音終于紅著眼眶,高聲了出來,“先生,你不是喜歡我,你只不過慣于籌謀一切!所有人對你敬畏有加,你早棄之如履,是以你費勁心力要我臣服,是以你從李大哥手中,從朝廷手中奪下我!這是歡喜麼,這不過是自我的屈辱中衍生掌控的 而已啊!”
瑤猛地翻而起,五指收,強抑著不能發作,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緩著語氣,“善丫頭,你有傷在,我不想同你爭執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待你冷靜了,我再來瞧你。”
梵音跟著下榻,步履搖晃地攔在男人面前,似是下了決心豪賭一把,將那句話問了出口
,“長公主,是不是你殺的?”
好似一道魔咒,瑤一切平和與淡然在聽聞“長公主”三個字盡數迸裂,整張臉倏然變。
“是誰同你提的?恩?!”
梵音一震,只覺心頭念想已經被證實了八九分,亦不再瞞,一腦傾倒出來,“果然,果然!那個挾持我的亡命徒說,你早年間曾和當朝長公主結,滿朝文武都知道你要做駙馬爺了…可你得勢之后,又借太子之手殺了……你怎麼能……”
多失啊,明明親眼所見瑤對敏兒的薄,聽他在歡館說出那樣一番話來,明明早就該清醒了。
是嗬,這便是傾心相慕的男人,冷到骨子里的人。
瑤盛怒之下,猛然一揮袖,將桌上琳瑯滿目的瓷掃落在地,一片飛落的叮叮當當的碎裂聲中,他把頭高揚著,一字一頓寒聲喝道,“不要同我提,那個人就該死!”
他雙目錚然,眼中殺意翻滾。面上如結冰霜,哪里有一一毫聽聞“舊人”應有的。
長公主……那一晚,那是畢生不愿回想的恥骨。
梵音瞧著失態至此的男人,一大顆積蓄的眼淚在眼中打轉。似笑非笑地扯著角,面上苦而悲戚,似乎瀕臨絕,“瑤,我可以忘卻你施加的一切痛苦,可以不畏人言,不畏世俗的批駁,只要你歡喜我一個就夠了。可你真的喜歡我麼?……對舊時人能做到恨之骨,在你眼中,除了你自己,什麼才是重要的?如果我真的宮了呢,你也會恨我的背叛,是嗎?”
淚珠子終于不堪重負滾落下來,迅速地抹去,跟著又是一顆……
努力咬著,不至于痛哭出聲,盡力平視著面前高挑的男人。
只聽輕輕地說道,“我無話可說了。沈先生,爺,求你放過我……便當是,放過一個從不相干的人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