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世宮才下過一場春雨,惠風和暢,流云飛渡。
阿朝不不慢地在青石階上走著,時不時頓步瞧瞧遠在浩渺白霧之中的三宮,又頓下來揪一把竹葉吹笛子。
今日是擎蒼長老的授課,漫長枯燥,能躲閑就躲閑。
再說了,他是奉命前來捉拿那個不著調的四師兄的,多賴一會兒,也索賴到四師兄上去。
如意算盤打得劈啪作響,阿朝心極好,甚至哼起了小曲兒,誰知才轉過一道彎到了東明宮的后山,他一腳踏了藏在花叢中的繩索里,嗖地一下給吊了起來。
一聲殺豬慘響徹云霄,等他定下神,自己早已懸掛在半空的樹杈上,子晃得像鐘擺。
腳朝上,頭朝下,他只覺渾的倒流下來,晃得頭暈眼花,余瞥見一襲天青的袍子,不不慢地踏著水而來。
“哎喲,小朝子?”男聲在頭頂響起,飽含笑意又帶了錯愕,“怎的是你啊?”
阿朝恨聲道,“四師兄,你……”
“別急別急,我這就放你下來,”年倒是好聲好氣地勸,一面出手去解他腳上的連環扣,一面絮絮解釋,“我以為來找我的必然是老白那廝,想作弄他一下子來著,委實不是針對你……嘿,這扣兒怎麼解來著?”
阿朝恨不得踹他兩腳,奈何這倒栽蔥姿勢,最多表達憤怒的方式只能連翻白眼。
“小朝子,你很急著下來麼?”
“廢話!”
“那好。”四師兄笑了,笑聲從頭頂傳來,笑得阿朝心里直發,一般他笑都不會有什麼好事。
未待自己揣怎麼個“好”法,那廝已不
知從何翻出來一把銀剪,干脆利索地咔嚓一刀。
阿朝的腦門子和葬世宮的廣袤大地熾熱一吻。
始作俑者拍拍襟上被他濺起來的灰,甚至毫沒有屈尊拉他一把的意思。
“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兒?是擎蒼長老讓你來的嗎?”
阿朝恨恨地在前面帶路,一面在心里賭咒發誓,一會兒見到擎蒼長老,自己半個字也不會求,他要聲并茂事無巨細地匯報四師兄的惡劣行徑。
說起來,擎蒼和四師兄也算是葬世宮的兩大傳奇人。
前者是葬世宮的授業長老,古板到了嚴苛的程度,葬世宮半數以上的懲罰都出自此君的奇思妙想,然而,刑罰有多花樣百出,授課就有多枯燥,于是滿廳的弟子都會到了一種新刑法:干睜眼不敢睡。
而后者,四師兄弈無疑是擎蒼長老授課史上的一朵奇葩,他呢,也不公然和長老板,就是稱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日都有新病上。
葬世宮對弟子采取剛并濟之道,稱病便需準假,于是弈便樂得逍遙,終日廝混,直到那一日,擎蒼長老帶眾新人去寒山湖練輕功,眾弟子圍圈等他示范,弈赤著上從湖中鉆出來,與一干弟子面面相覷。
手中儼然還抓了只活蹦跳的魚。
自此,名不見其傳的四師兄弈名聲大,一瞬間傳遍整個葬世宮,恐怕會有弟子背不上來掌門掌教長老堂,但是無人沒聽說過他弈。
名噪一時的代價是,從此葬世宮所有弟子見他皆花容變,退避三舍。
青松臺此時此刻很寂靜,大有山雨來之勢。
一眾弟子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只用余瞥著擎蒼長老,眼見他的臉由青到紫再到黑,已然有人在心里給弈點了一炷香。
“長老,四師兄到了。”阿朝說完,火速閃到一側,以免殃及池魚。
弈不不慢溫吞吞地施了個禮,“弟子見過長老。”
“你還有臉過來!”擎蒼咬牙喝問。
“長老傳召,弟子不敢不來。”
“我為何召你?”
“長老深意,弟子不敢胡揣測。”
“在那里裝糊涂!”擎蒼將銅鈴虎目一瞪,威勢自起,“你今日又尋了什麼由頭,說出來我聽聽!”
弈從袖子里掏出一張蓋了紅章的告假令來,上面竟然真的有紫薇真人龍飛舞的“準”字。
“弟子心悸難安,夜不能寐。”
“我看你渾上下好得很!”
從四下里鉆出細細的竊笑聲,那些個弟子看不上弈吊兒郎當子,大多一臉寒,男弟子卻覺得他恣意作為,十分痛快。
“托長老的福,弟子一定盡快好起來。”弈那張臉上寫著毫不作偽的誠懇,甚至恰到好地拿出一點西子捧心的文弱之態。
“十四!”
十四是阿朝在弟子之中的排名,他連忙應了一聲,從眾弟子中鉆了出來,“弟子在。”
“去請紫薇真人來。”
擎蒼了真怒,四下死寂之聲更甚從前,弈雖然仍是老老實實負手而立,眉頭卻微微皺了皺。
“師兄,四師兄這下要完蛋啦!”有人附耳在大弟子白見微耳畔笑,“那些條子都是他自己臨摹的,哈哈哈!”
白見微卻只是眼觀鼻鼻觀心,淡淡道,“休管他人是非
。”
不一時,還在午休的紫薇真人趕過來了,他最怕熱,又是這樣的大日頭下,沒的出了一細汗,一見這陣仗,就知道擎蒼長老又要訓話弟子了。
三日一令五日一申,他只覺得頭痛。
“勞煩真人正日里趕來,實在有愧,”擎蒼繃著臉問候,紫薇真人連連賠笑,“長老這是哪里的話,管教弟子傳道業,原是你我之則,分之事。”
“你看看這個。”擎蒼將那薄薄的告假令遞了過去,紫薇真人接過,還未待看清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只聽不遠響起一道男聲,“是我自己寫的。”
一瞬間,目齊刷刷地落在了同一人上。
那人承載著四面八方的注視,抬首認錯,“長老,告假令是我寫的,紫薇真人確不知,長老責罰弟子便是。”
“你寫的?”紫薇真人仔仔細細看了看落款,那字跡簡直和自己的一般無二,一拍大,“好小子,你怎……”
“怎麼做到的”還沒說完,就看到了擎蒼徹底黑下來的臉。
紫薇真人那半句話生生吞了下去,“……怎麼能這樣?”
“藐視宮規,再三犯戒,你還屢教不改!”擎蒼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弟子知錯。”
弈認錯倒是踏踏實實,但若是仔細看,那雙藏在碎發之后的湛然黑眸中并無愧。
“知錯?你認錯是第一次麼?”擎蒼忍這個弟子算是忍夠了,“連如今的打坐、習經、扎馬步你都不學,日后庸庸碌碌,必然一事無!”
弈道,“弟子不想學這些。”
四下一片嘩然。
弈似乎今日篤定了要把作死作
到底,還敢接著往下說,“葬世宮中,無論是下山的使徒,授業的傳師,還是醫司符箓司,都用不上這些東西。譬如說我下山,遇到一個對手,總不能比誰扎的馬步穩,誰念書聲音大吧?”
“簡直是一派胡言!”擎蒼厲聲道,“連這些東西也學不會,指你會劍法麼?指你做出的符箓能威震八方麼?你當自己是什麼人,無師自通?”
“弟子愚鈍,不能無師自通。”弈道,“可若是終日里只學這些東西,那大家伙在一起修習便是,還要傳師長老干什麼?”
這下連紫薇真人也震愕了,震愕之余,他想起來這個小弟子是誰了……在數日之前,自己去落紅崖采藥,此人屁顛屁顛地跟上來,說仰慕他的一手流云行書很久了……
于是乎……紫薇真人不作他想,將自己的書法草稿一并給了此人……
這麼三算兩不算的,他還了半個幫兇?
眼見擎蒼暴怒在即,紫薇真人連忙上前打圓場道,“請長老息怒,這位小弟子既然不愿學那些個細枝末節的基底功夫,想來是會更高深的本事了?不知可否能讓你這些同門師兄弟開開眼界?”
擎蒼冷道,“他連千字文都背不囫圇,你要他做什麼?他是能憑空畫符,還是劍飛行?”
紫薇真人微笑,心道等的就是弈一句不會,那樣才能繼續循循善嘛。
“憑空畫符,弟子的確不擅長。”弈道。
底下同弈相的男弟子眉弄眼,險些笑背過氣兒去了……不會就直說不會唄,還“不擅長”!
“不過劍飛行,弟子倒是愿意一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