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做了個噩夢。
夢里他又回到了曾經生活的家, 那間貫穿他整個年的地窖。
地窖狹窄仄, 不見, 娘親厭惡見到他,每當不高興的時候,都會將他關進那小小的房間。當裴寂獨自待在那里, 濃郁的黑暗仿佛就是世界的全部。
——其實對于他來說,地窖反而是一種十分僥幸的解。那地方只有他一個人,不會到娘親毫無緣由的打罵與責罰,只要蜷在角落閉上眼睛,就能在睡夢中度過一段寧靜祥和的時。
而此時此刻,他再一次來到了地窖里。
四周依舊手不見五指, 彌漫著刺骨的寒意。黑暗與涼氣如蛛結天羅地網, 悄無聲息地將他籠罩, 伴隨著令人窒息的迫。
忽然地窖頂端的口被人打開, 裴寂見到他過世已久的娘親。
人保持著死去時候的模樣, 曾經風姿綽約的面龐已然面目全非。
臉頰漲了淺紅偏褐的怪異澤,一雙瞳孔高高翻起,幾乎在眼眶中見不到蹤影, 只能看見夾雜著紅的眼白,如同滲了跡。
的扭曲一種極度不合理的姿勢, 仿佛每個關節都被打斷重組,一步步向他靠近時,骨頭發出咯咯的撞聲。
“你這個野種!妖魔!”
人的聲音一遍遍回在他心口,如同寒夜里綿長的鐘聲, 人聽得遍生寒。臉上的憎恨與嫌惡越來越濃,聲線也越來越尖利,像把長刀劃破耳:“你邊從沒發生過任何好事,遲早把所有人都拖累掉。災星,你怎麼不去死?!”
他猛地一驚。
隨即息著睜開雙眼。
的各個角落都遍布著撕裂般的劇痛,之前被玄燁所傷的地方仿佛有熊熊烈焰在不停灼燒。他已經習慣了疼痛,卻還是不由得下意識皺起眉頭。
腦袋嗡嗡發疼,的魔氣與劍氣終于恢復了平靜,但引起的疼痛依舊存在,如同千萬只小蟲子撕咬著骨髓。
在修仙界里,越級殺人并不是多麼稀奇的事。然而金丹圓滿與元嬰大之間的差距不容小覷,更何況玄燁曾經還是個化神期高手,要想打敗他,必須豁出命。
與寧寧等人不同,裴寂早就習慣了在生與死之間爬滾打,因而并不畏懼死斗,只要能殺敵,寧愿賭上包括命在的一切。
——更何況他這條命無牽無掛,并不值錢,就算當真死了,也不會有誰到損失。
年的神黯了些許,抬眼打量周遭景象。
與玄燁一戰后他便失去了意識,此時應該已被送醫館療傷。
鼻尖縈繞著輕煙般的藥草氣息,因為平躺在床上,裴寂睜眼便看見深褐的房梁。再微微偏過腦袋——
有人坐在他床邊的木凳上。
裴寂從沒想過,當自己醒來時能見到有誰陪在邊。
無論是小時候渾是傷、又冷又地昏倒,還是后來在戰斗中重傷昏迷,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咬著牙苦苦熬過,等蘇醒后獨自找些藥草療傷。
那人上的樹木氣息與藥味融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充盈整個空間的苦。
穿著條淡紫長,黑發無比乖順地垂落在前,由于拿著本書遮掩起整張面龐,讓裴寂見不到的模樣。
他只能看見那本書上的幾個大字。
《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裴寂忍了疼,有些遲疑地低聲道:“……小師姐?”
寧寧似乎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醒來,一雙手無比倉促地晃來晃去,那本《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像雜耍似的上上下下,不斷來回于兩手之間,最終被猛地一闔,丟到另一邊的木桌上。
不知道為什麼,的臉一片緋紅,像做了某種虧心事,故作鎮定地與他四目相對;
每次見到都會大呼小的承影也莫名其妙閉了,安靜如。
裴寂不明所以,皺了皺眉。
“你嚇死我們了!”
寧寧在短暫的沉默后沉聲開口,但由于臉上的淺與略顯慌的語氣,讓整句話都顯得不那麼有威懾力:“居然把魔氣引進劍里……要是掌控不當,別說對付玄燁,你連自己這條命都保不住知不知道!”
裴寂眼底浮現一嘲弄的冷笑,敷衍地應了聲:“嗯。”
寧寧是朵自小便被心呵護的花,因而裴寂不會,也不想浪費時間去告訴,這種事他早就習慣。
沒有退路、沒有倚仗,如果不拼盡全力去賭,死的只會是他自己。
“你這個‘嗯’也太敷衍了吧。”
寧寧說話不藏著掖著,發出一聲類似于低哼的氣音,別開視線不再看他,語氣有些僵:“之前在古木林海也是這樣,你總是一個人沖在最前面去扛……明明還有我們。”
裴寂微微愣住。
“我知道你以前習慣一個人,但現在跟那時候完全不一樣。”
似乎很不習慣說出這樣的話,神別扭得厲害,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直勾勾看向裴寂眼睛:“總、總之,小師弟就要有小師弟的樣子,不要總想著逞英雄,偶爾也要給前輩們一點表現的機會啊!你師姐還沒弱到手無縛之力的地步,我也是可以保護你的!”
說到這里,語氣又瞬間了下去:“……不過這次還是要謝謝你,就是那個,幫我阻止玄燁。謝謝了,回去請你吃大餐——以后還是要把信任分給我們一點嘛,別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裴寂從沒想過,寧寧會說出這樣的話。
原來并非想高高在上地訓斥他不懂得惜命,而是氣他刻意將自己排斥在集之外,始終踽踽獨行。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不用拼了命地獨自往前沖,我也可以保護你。
他獨自在泥潭里野蠻生長多年,早就能面無表地承一切惡意與苦難,可乍一聽見這番話,卻還是破天荒地到了一無措的緒,不知應該如何回應。
面蒼白的年終于出了些許類似于迷茫的緒,黑瞳中猶有迷霧,將不久前的翳與冷戾盡數遮蓋。
寧寧見他神有所緩和,帶了點得意地哼笑一聲:“我可不是麻啊!只是因為你這樣做出盡風頭,讓我這個當師姐的很沒面子。”
承影終于說話了:“你發現沒有?寧寧每次關心你,都要胡謅一些傻傻的借口,用來跟你撇清關系,其實的意圖那麼明顯,誰都能看出來。”
說罷又忍不住嘿嘿笑:“掩耳盜鈴也這麼可,不愧是。你千萬不要穿啊裴小寂。”
它這段話剛說完,房間里便突然襲來一濃郁藥草氣息。
一名白醫推門而,手里端了個盛滿湯藥的瓷碗,隨其后的是個儒雅青年男子,渾散發著一書卷氣。
寧寧與他們對一眼,耐心介紹:“這兩位是醫館里的謝姑娘和陳郎中,多虧他們,你才勉強續了口命。”
“小公子終于醒了。”
聽裴寂道了聲謝,醫淡聲笑笑,瞥向坐在他旁的寧寧:“寧寧姑娘自從將你送來這醫館,便一直茶飯不思地守在床前,你要是再不睜眼,我都替著急。”
寧寧陡然睜大眼睛:“我只是、只是想要節食減!節食的事,能‘茶飯不思’嗎?”
說罷停頓片刻,似乎想起什麼,從儲袋里掏出幾顆花花綠綠圓圓滾滾的小東西。裴寂凝神看去,發現是一堆糖果。
“我今日和師姐他們上岸游玩,買了點糖果帶回來。反正一個人也吃不完,干脆分你一點好了——我聽說這藥很苦的。”
不知怎麼,一旁的醫與郎中同時發出一聲低笑。
裴寂遲疑半晌,輕輕搖頭:“我不怕苦,不用這個。”
“小公子,你便收下罷。”
醫笑得曖昧,用空出的左手掩住:“這好歹是寧寧姑娘的一番好意,你要是拒絕,該傷心了。”
郎中亦是神神:“這藥的確很苦,你吃了糖,總不會吃虧。”
寧寧似乎有些生氣,氣呼呼地著他,只不過怒而不言,明面上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
于是裴寂只好點點頭,當即被強塞了一顆糖果在手心里頭,聽見寧寧干的聲音:“你先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其實他很吃糖。
小時候的裴寂怕苦也怕疼,后來對這些漸漸習慣,無論多麼苦的藥,都可以屏著呼吸一口氣吞下。雖然里還是會殘留許多令人不適的味道,但他總歸可以咬著牙慢慢忍。
只要熬過了最苦最疼的時候就好。
他有些笨拙地打開包在糖外的紙片,見到一顆白小圓球。這是種令人舒心的,仿佛濃郁的霧氣或香甜的牛,毫無雜質地融一團。
裴寂極快地看一眼寧寧,將它送口中。
清甜的牛香氣席卷舌尖,帶了點淡淡蜂味道。他的頭本來還殘存著若有若無的腥味,在這香氣之下,竟悄無聲息消弭殆盡,余下沁人心脾的香。
他的瞳仁里往往帶著幽暗戾氣,如今卻仿佛被香氣悄悄溶解,化作一汪安靜的水流,終于有了幾分尋常年人的模樣,顯得溫和而無害。
寧寧板著臉,目和語氣都是淡淡:“怎麼樣?”
“……很甜。”
裴寂點頭:“多謝師姐。”
似乎本打算勾起角,然而邊剛剛往上揚,就被強行了回去,變薄薄一條平直的線:“那就好。算你有眼。”
“寧寧姑娘,我聽城里的妖傳來消息,說玄虛劍派的幾位長老前來此地,正等著你前去。”
醫的笑自始至終沒停過,此時加重了語氣:“我倆會幫你照顧好小公子,不用擔心。”
寧寧又胡塞給裴寂一把糖,聞言皺起眉頭:“姐姐,什麼‘幫我照顧’,我一點都不擔心他。”
說完便匆匆道了別,臨走前不忘叮囑:“別忘了這些糖啊!我用私房錢買的,全是你師姐的汗錢,一定要好好對它們!”
裴寂只得點頭。
“小公子可別信寧寧姑娘的那些話。”
等的影消失在視野中,醫才低聲笑道:“近日城主現,長老們又被押進詢審堂公審,大大小小的事兒一大堆,我們哪有時間去岸上游玩。那糖啊,是寧寧姑娘自己特意上岸為你買來的。”
“聽說還在岸上的城里迷了路,好不容易轉悠出城,又在林子里迷路了一回——你也別覺得傻,寧寧姑娘回到迦蘭城的時候累得彈不了,上被包扎好的傷口也全裂開了。”
一旁的郎中也笑:“說我們的藥聞起來太苦,特意為你買了不糖回來,坐在醫館前一個個試味道,被好幾種酸得牙疼——你如今吃的這顆是不是甜?全是寧寧姑娘一種接一種選出來的。”
裴寂沒有回應,只低低“唔”了一聲,然后面無表地接過瓷碗,低頭喝藥。
耳卻毫無征兆地騰起一陣薄薄的紅,如同一筆清淺的水墨,溫溫點在年人瑩白的皮上。
真奇怪。
曾經無比厭惡的藥味此時了口,竟不再那樣他難了。
醫抿微笑,一副“我都明白你也不用說話”的模樣,墊腳對著郎中悄聲耳語道:“小公子害了。咱們別再逗他。”
后者了然點頭,悠然應聲:“年輕好啊,年輕好。”
“哎喲喲。”
承影拼命忍笑,用了非常夸張的播音腔,如同聲并茂地朗誦小學生作文:“嘗到糖果的是舌頭,其實心里才是最甜的,我說的對不對?”
頓了頓,又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笑:“你剛剛是不是笑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別不承認!哇!臉紅了!裴寂居然也會臉紅!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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