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檢報告已經被傳送到了診療室里, 或許已經打印出來了。葉欽坐在等候區的長椅上,一句話也不敢說。因為他太張了,覺自己一張就會吐出來。
峻就坐在他旁邊, 手搭在他腰上輕輕挲著, 輕聲問他:“累不累?”
葉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 僵地搖搖頭。
一手, 峻把他攏在了自己懷里:“靠一會兒, 我在呢, 不擔心。”
葉欽下意識地吸著氣,峻上濃郁的藥味從口罩里進來, 抖慢慢平復下來。他低聲問:“后背還疼不疼了?”
“疼啊, 怎麼會不疼呢?”峻笑了, 像是在逗葉欽開心,“不過我十五歲之前, 一直覺得自己的后背不夠有男人味兒,想紋個紋,又沒有太喜歡的圖案。現在我有了一個和你有關系的圖案,又很有男人味兒,所以有點兒疼也沒關系。”
葉欽能覺到峻不再克制對自己表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他也懶得再推拒:“只是有點兒疼嗎?”
“其實快疼死了, 上著止痛泵的時候還好一些。”峻依舊笑嘻嘻的,攥著葉欽的手指來回輕,“當時本不知道疼, 后背上跟結著一層痂似的。后來醫生把我背上的皮揭下來的時候, 我覺我就像一顆……被人撬開的硨磲。但是我想沒關系啊,我的珍珠完好無傷, 或許正和我討厭的人在一起,但是沒關系。”
聽著峻的這些話,葉欽突然有些想哭,他低聲說:“憑什麼你可以把我當珍珠呢?誰允許你為我送命的?”
“我沒有為你送命,”峻隔著口罩親了一下葉欽的,又輕又淺,“我為你活著。”
這是兩個人很久以來最親近的一個作,葉欽的表很平靜,手指卻微微一,他不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有一秒鐘的心悸。
這讓他又想起了葬禮里不合時宜的歡欣,這讓他有些困:死亡像是某種致幻的毒藥,總是有些讓人神志不清的副作用嗎?
“請1206號患者到第一診室就診。”機械平板的聲響起來,打斷了兩個人之間有些微妙的氣氛。
“不怕,我陪著你進去。”峻很自然地攥著葉欽的手,率先站了起來。
葉欽也下意識地抓峻的手指,他無法分辨手心里涼的汗究竟是峻的還是自己的,呼吸也變得低效,就好像肺泡里本就沒有進行有效的氣換。
但他還是直了后背,盡可能平穩地跟著峻進了診療室。
“患者姓名?”今天坐診的是個中年醫生,一頭利落的鼠灰短發,目很犀利。
“葉欽。”葉欽被峻扶著坐下,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很古怪,就好像那種劃傷了的老唱片,沙啞不流暢。
“別太張了,”醫生把一張薄薄的單子推給葉欽,“不是太壞的消息。”
“不是惡的?”峻比葉欽先一步問出來,問完就輕咳了兩聲。
醫生點點頭:“的確比我們一開始預想的樂觀得多,活檢報告基本上可以排除惡腫瘤和非典型增生的可能。但是它也存在一定的惡變可能,所以要盡快通過手切除。”
那一瞬間,葉欽覺好像又可以呼吸了,這一天一夜里鋪天蓋地的云終于散去了。他不信神佛,但突然就想去教堂或者寺廟,無論是去哪里,他想表達一下心中的恩。
但他還沒有百分之百地放心:“手……會影響我的孩子嗎?”
醫生的目瞬間溫了很多:“不會,只是移CT引導的常規微創手,可能會給你留下一個四厘米以的小創口。今天會短信通知你可預約的手時間,手后一周你就可以出院了。”
“注意事項呢?”峻的手搭在葉欽肩頭,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簡單說就是飲食清淡,忌辛辣刺激,注意休息,保持心愉快。預后事項都會以電子郵件的方式發給你們,但總不會比孕夫的注意事項多的。”醫生整理著病歷,按下了號鍵,沖著峻微微一笑,眼神卻冷冷的,“我注意到他的病歷上說他妊娠期已經接近十七周了,即使我是一個骨科醫師,也可以明確告訴你,你的小孕夫太瘦了。”
又有人誤會峻是他的丈夫了,葉欽想解釋:“他不……”
“謝謝醫生。”峻輕快地把他打斷了,彎腰把葉欽從椅子上抱了起來,又重復了一遍,“謝謝醫生。”
醫生的表里出了一欣:“懷孕很辛苦的,好好照顧他。”
出了診療室,外面熙熙攘攘的全是病患和家屬,葉欽小聲說:“放我下來吧。”
峻的表很麻木,只有角在微微抖,他的好像張不開似的:“等一會兒,就一會兒。”
抱著葉欽上電梯又下電梯,一直到進了病房,峻才小心翼翼地把葉欽放在自己的病床上。
葉欽上的力被突然釋放,他就像是一個越飛越高的氫氣球,暫時還沒有回到現實。他沖著峻快樂地一笑:“這下葉芽不會有事了。”
峻的表更古怪了,就像是話劇里面的面臉,提起一個很標準的微笑:“我去一下洗手間。”
葉欽聽見洗手間的門重重地一響,很快傳來急劇的水流聲,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見了幾聲輕咳。
他扶著床踩進自己的拖鞋,輕手輕腳地走到洗手間門口,剛剛準備敲門,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峻站在洗手間門口,臉上漉漉的,比平常紅潤一些,甚至紅潤的有些過頭了。
“怎麼了?”葉欽無由來的有些張,仰視著峻。
“我后悔了。”峻低頭看著他。
葉欽輕輕吞咽了一下:“后悔什麼?”
峻著葉欽的肩,輕輕把他推到了墻上:“我后悔人生這麼短,我卻不抓時間;我后悔我做出的所有自以為會讓你幸福的放手都很愚蠢。”他的吻溫卻不缺乏侵略,“你可以拒絕我,但是我要重新追求你,葉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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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何玉謙一臉聽完八卦之后的滿足,一邊剝著自己帶過來的香蕉一邊說,“他說完那種話之后你立刻就把他拒絕了?”
葉欽昨天剛做完手,暫時還不能自如行走,他用完好的那條踹了一下何玉謙:“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就這麼八卦呢?”
何玉謙三口兩口把香蕉吃完:“我現在沒那麼討厭峻了,聽說他又被拒絕了其實是有點悲傷的。”
接著他又瞪了葉欽一眼,“別忘了你是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的!你差點出了那麼大的事兒,居然都不跟我說,這是補償我!
您可真沉得住氣啊您!我想采訪一下您原本是怎麼計劃的?是彌留之際讓我去聽聽言呢,還是等我在報紙上看見‘巨星隕落’的訃告之后和普羅大眾一起為你點三兒小蠟燭呢?”
聽著何玉謙這麼無所顧忌地談論著死亡,葉欽撇了撇,好像自己從來不曾擔心過這個問題:“當時沒確診,我不想讓你跟著一起瞎擔心。”
“說到這個擔驚怕啊,”何玉謙又從果籃里撿出來一顆澳柑,“峻怎麼樣?”
葉欽沉默了,他知道峻的擔心未必比自己,但是他暫時還不知道怎麼重新接峻的,含糊其辭道:“大概像家人一樣為我擔心吧。”
“家人?”何玉謙吃了一瓣澳柑,若有所思,“葉子,我首先一定明確我的立場,我是絕對絕對站在你這個陣營的。但是峻不像是一個會為了前夫這種程度的家人不顧命的類型,畢竟他還有更多的,很在意他的家人。你確定他只是像家人一樣擔心你?”
葉欽有些不想面對這些問題,因為他本也有些困。
他很確定自己峻,哪怕在他得知自己可能命不久矣的那個時刻他也是確定的。
但是和從前不同了,他現在有了葉芽。他人生的排行榜上的第一名,從來不是他自己,但現在也不是峻了。
峻說他要重新追求自己的時候,葉欽的心是復雜的。因為他覺得在無數次的剝繭之后,峻或許終于有了放手的決心,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很相像的軌跡上。
但葉欽心里也明白,其實那個軌跡從起點就是偏離的,永遠也到達不了終點的。
他分不清這些錯綜復雜的軌跡,所以他沒有前進的決心。
何玉謙的聲音從洗手間里傳出來:“這些車厘子很不錯,你真的一點都不能吃嗎?我這不白拎了一道兒嗎?你知道現在那家賣進口水果的破超市要排多長的隊嗎?但是只有他家的水果最新……”
病房門口輕輕一響,打斷了何玉謙的婆婆媽媽。
峻提著午飯進來了,他把東西放下之后,彎腰了葉欽的額頭:“今天還疼得厲害嗎?”
聞見那一藥味,葉欽沒由來地一陣心安:“比昨天輕多了。”
“想去洗手間了嗎?”峻托著葉欽的腰,小心地扶著他坐起來一些。
葉欽想,但是這兩天峻幫他解決個人問題的方式實在是有些恥,他赧然地看向靠在墻上饒有興致地吃著車厘子的何玉謙:“小何總也在。”
到了何玉謙表明立場的時候了,他樂呵呵地含著果核,輕描淡寫地表明友軍份:“是啊,我也在呢。”
葉欽對這種近乎出賣的敷衍表示憤怒,他氣沖沖地瞪了何玉謙一眼,幾乎是賭氣地回答峻:“不去。”
峻一邊給葉欽著腰,一邊扭頭看向何玉謙:“他今天上午去過洗手間了嗎?”
何玉謙聳聳肩:“反正你去換藥的這段時間沒有,他沒說想上……”
葉欽聽著這兩個人公然討論自己要不要上廁所的問題,高聲打斷了何玉謙:“我在這兒呢好嗎?我能聽見你們倆!”
峻轉過頭來,很溫地摟著葉欽的后背拍了拍:“沒事兒,我在呢,我抱著你去,不會疼的,好嗎?”
何玉謙用一種慈祥的目看著峻把滿臉通紅的葉欽從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很有眼力見兒地從洗手間門口讓開。
峻看見何玉謙一直笑瞇瞇地站在病房里,微微抬起一側的眉,抱著葉欽的手微微了,低頭跟葉欽說:“沒事兒,我給你扶著,不會弄臟的。”
何玉謙一下就被里的車厘子嗆住了,逃難一樣地從病房里跑了出去:“葉子,過幾天我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