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師幡死之後,籠罩了嶺秀山莊的“煉陣”開始緩緩消散。
因爲“煉陣”並不完整,遠不能與真正的皁閣宗相提並論,持續時間不算太長,所以除了先前已經化爲活的婢家丁和部分莊客之外,其餘人等算是撿回一條命,不過如何理殘局卻是讓李玄都頗爲頭疼,不管怎麼說,此事算是因他和胡良而起,總要給個代。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辭,緩緩開口道:“此事因我而起,只是人死不能復生,還諸位節哀。”
大莊主何勁默然不語,三莊主王烈言又止,幾名份不如三位莊主的幾位老人還驚魂未定,又攝於胡良最後一刀的駭人威勢,一時間竟是無人應答,最後還是二莊主嶽左開口道:“邪道中人爲禍天下,不講天理人,恣意妄爲,各州各府哪一地不其苦,早已是人人皆知,更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此次‘煉陣’之事,本上還是邪道中人喪心病狂行事之故,李先生懷悲憫之心則可,抱自疚之心則不必。”
李玄都有些驚訝,因爲嶽左的這番話完全是爲他開之辭,竟是沒有半點追究的意思。
王烈聞聽此言之後,心中恍然,不由暗道還是嶽先生思慮周,以嶺秀山莊目前的形而言,就算想要與胡大俠和李先生算賬,也是力有不逮,與其因爲這些已死之人撕破面皮,倒不如藉著此事順理章地結下幾分香火分,畢竟聽李先生的話語之中,似是有愧疚補償之意。
另外,大莊主何勁的爲人,王烈也瞭解幾分,不但帶著幾分讀書人的迂腐之氣,而且心格局也遠比不上老莊主,怕他此時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語,王烈趕忙開口道:“嶽先生所言極是,正所謂江湖兒郎江湖死,此乃命數,強求不得,李先生大可不必爲了此等邪道中人之過錯而自責。再者說,搶奪我嶺秀山莊南山園基業的陳孤鴻,便是死於胡大俠和李先生之手,從這一點來說,兩位已是有大恩於我山莊。”
兩人如此說,已經把大義定下,就算是大莊主何勁,也說不出別的,不過這位大莊主此時的神卻是不太好看,顯然對於兩位莊主的“自作主張”頗爲不滿。
李玄都看了胡良一眼。
胡良會意,開口道:“行俠仗義本是我輩所爲,既然南山園本就是嶺秀山莊的基業,我等幫嶺秀山莊討要回來,自是責無旁貸之事。”
聞聽此言,王烈眼神一亮,他們本就是打算好胡良,以此來收回南山園,現在有了胡良這位西北豪俠的親口保證,那麼此事便算定下,與山莊基業相比較起來,先前死的那幾條人命倒是不算什麼了。
都說人命關天,可只要不是涉及到自己,又會有幾個人當真放在心上?就連心懷不滿的何勁在聽到胡良此言之後,臉上的神都舒緩幾分,畢竟“重振嶺秀山莊”這六個字就像一塊塊巨石在他的心頭上,現在眼看著不但能守住山莊基業,而且還能將父親臨死前心心念唸的南山園也收歸回來,已是不愧對祖宗,如此一來,其他的倒是了細枝末節。
至於山莊的其他人等,剛剛死裡逃生,驚魂未定,又見識了胡良和李玄都的駭人武力,而且自家的幾位莊主也都定下了調子,自是沒有反對的,都忙不迭地隨聲附和。
李玄都見此景,只能輕嘆一聲。
到底是人命關天,還是人命如草芥,只能是仁者見仁。既然嶺秀山莊對此沒有異議,他也不好再去畫蛇添足地多說什麼,如此便將此事默認下來,算是有個了結。
夜漸深,幾位莊主和衆山莊老人各自散去,他們還要去收拾殘局,死了的人,要卹,活著的人,要安。江湖門派,最是怕人心散了,若是人心一散,便是如無道宗這等當世首屈一指的大宗門,也要四分五裂,鬥不止,甚至是危及本。
紅塵萬丈,茫茫人世,熙熙攘攘,多紛爭,森羅萬象。究其底,都逃不出名利仇這幾個字。人之相,由何而起者由何而終。人以利,利盡人散;人以名重,名損人輕;人以,變人傷;人以仇怨,氣恨終生;人以勢,勢去則傾;人以權,權失則棄;人以,逝人傷。唯有以心相,方能持恆,所以說到底還是人心二字。
人心難聚易散,所以爲一宗一派之長,如何凝聚穩固人心變了頭等大事。
李玄都這邊,胡良歷經兩場惡戰,創不淺,服下丹藥之後,再次以僞死之態恢復傷勢,小丫頭也熬不得夜,同樣去睡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守夜。
夜雨孤燈,一人枯坐,最好再有一人,或是手談,或是促膝長談。
於是李玄都邀請了嶺秀山莊的二莊主嶽左前來一敘。
這位在嶺秀山莊中修爲最高之人沒有拒絕,爽快答應下來。
兩人在廳中相對而坐,門外是磅礴夜雨,冰涼夜風吹拂進來,卻是已經有了幾分秋寒之意。
嶽左似是有些不耐寒意,雙手籠藏於袖中,了肩膀。
李玄都手掌一翻,從手腕上的“十八樓”中取出一隻紅泥小火爐,然後還有一壺泉水和一捆木柴。
雖說是紅泥火爐,實則是以紅銅鑄,盛放泉水的乃是玉壺,那捆木柴更是出淡淡的紫意,顯然不是凡品。
但最令岳左驚訝的還是那串“十八樓”,這位嶺秀山莊的二莊主慨道:“嶽某本以爲自己已經十分高估李先生,沒想到還是低估了李先生,如此一件納須彌於芥子的寶,便是許多歸真境高手也未必能擁有一件,而李先生又通各家武學法,由此二者推斷,李先生的出定是極爲不凡,哪怕是放眼天下之間,也有人能夠媲。”
李玄都未置可否,笑道:“嶽兄也是不凡之人。”
嶽左實心誠意地謙虛道:“不敢與李先生相比。”
李玄都練地擺好火爐後,說道:“有詩云:‘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雪,能飲一杯無。’早年的時候四漂泊,不在意這些,去了帝京之後,見識了人間富貴,便附庸風雅地弄了這麼一套紅泥火爐,不曾學文人雅士溫酒,只是偶爾煮茶,也算是暴殄天了。”
說話間,李玄都已經生起爐子,說來也是奇怪,這些木柴燃燒起來,竟是沒有毫噼啪聲響,也沒有毫煙氣。
嶽左著爐中已經生起火苗的木柴,輕聲問道:“這不是普通的木炭,似乎是檀香?”
李玄都點了點頭,言簡意賅道:“偶然得來。”
說話間,他又取出一罐茶葉,取出許放爐上壺中。
茶葉蜷曲如雀舌,邊沿上有一層均勻的細白絨,隨著山泉水在壺中翻滾,茶香嫋嫋。
李玄都的煮茶手法堪稱拙劣,甚至連洗茶的步驟都省略過去,不過嶽左卻毫不爲意,只是耐心等待,待到李玄都親手爲他斟滿一杯,輕抿一口,這纔開口道:“是今年的明前?”
李玄都又給自己斟滿一杯,“是去年的明前,那時候我在江南,有個朋友送了我兩斤,裝壇、封,然後放在這須彌中。”
嶽左驚奇道:“竟像是剛採摘下來的今年明前。”
李玄都笑了笑,“其實算不得好茶,我在懷南府的時候,曾經遇到一位開客棧的高人,送了我一杯茶和一副卦,茶是好茶,卦是好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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