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一段時間后, 但凡是小說社的活,廖長義基本是每場必到。
學生們也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到習以為常,到后來, 甚至還會主在討論時邀請他一起加。
不過廖長義也不是那種會妨礙學生自己流思想的人, 他一般都只會在旁邊當個聽眾,順便重點觀察每個人臉上的神和發言時的狀態——直到現在,他都堅定地認為當初文春秋說那句話是在暗示自己, 晏河清本人, 一定就在這個白話小說社!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鎖定了一個名為康平的男生。
廖長義發現,他似乎對晏河清的作品有一種特別的, 而且據說, 他就是最早把《東方京報》引社團的那個人, 還是全校第一個發現晏河清才華的人, 可以說是非常之可疑了。
這年頭,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并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更何況廖長義覺得晏河清的確有真才實學, 年輕人嘛,有點兒虛榮心也是正常的。
因此, 他愈發對自己的判斷堅信不疑。
在一次放學后, 廖長義終于忍不住在半道上攔下了正要去參加社團活的康平。
“這位同學, ”他很客氣地先問了一句,“能借用你幾分鐘嗎?”
康平愣了一下, 點點頭道:“當然可以。廖先生您找我有何事?”
“倒也沒別的,”廖長義清清嗓子, 一臉篤定地看著他, “我加你們社團也有這麼長時間了, 你覺得,我是去干嘛的?”
康平:“呃……給晏河清寫信催稿?”
“咳,這只是手段,手段而已!”廖長義被他堵得一噎,恨鐵不鋼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我都是為了你啊!”
康平一時有些寵若驚,忙道:“真的嗎?但是廖先生,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當不起您如此重視……”
“你當然當得起,”廖長義打斷他的話,鄭重其事道,“開學的時候我就說過吧,我來京大學的目的。”
他一把握住康平的手,激道:
“現在,我終于找到你了,晏河清!”
康平:“…………”
他張了張,出一臉茫然的表:“啊?”
“你不必跟我裝傻,”廖長義大手一揮,自信道,“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你就是晏河清,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對了,你接下來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去城里最好的酒樓吃頓飯,咱們邊吃邊談,如何?”
“不不不,教授,您真的搞錯了!”康平哭笑不得道,“雖然我也很想知道晏河清是誰,但我真的不是他啊!”
但康平剛想離開,廖長義就攔在了他面前:“等一下,先別走。”
他盯著康平,費解道:“你為什麼不肯承認?明明你的院長和校長他們都已經知道了,我雖然不教你,但現在也算是京大學的教授了吧,難不你是覺得,我剛來還不值得信任嗎?”
“教授,這真的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是你認錯人了!”
康平跟他完全掰扯不清楚。
因為他無論怎麼說,廖長義都已經認準了他就是晏河清。他被糾纏得沒有辦法,只能寄希于路過的一位同學能夠救自己于苦海之中,手一把抓住了對方校服的袖子:“同學,幫我個忙吧!”
喬鏡停下腳步,扭頭看著他,發出一聲疑的“嗯”聲。
康平看到他的臉,注意到喬鏡就是去年寒假前他去圖書館借報紙時看到的那位管理員,頓時眼前一亮,都顧不得驚嘆曾經的啞同學在一年之痊愈醫學奇跡了,忙道:“我是白話小說社的人!就是當初每周都回去圖書館借報紙的,同學,你還記得我嗎?”
喬鏡禮貌地搖了搖頭。
“不記得也沒關系,但是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跟教授解釋一下,”康平苦著臉道,“我真的真的不是晏河清啊!”
喬鏡:“…………”
在康平期待的目中,他看向廖長義,慢吞吞道:“廖先生,我可以幫他證明,他確實不是晏河清。”
廖長義斜眼瞥他:“你拿什麼來證明?”
喬鏡沉默了。
他當然不好說因為我就是,只能嘆了一口氣,選擇了圍魏救趙的辦法:
“廖先生,文校長找你過去。”
廖長義高高地挑起眉,將信將疑地問道:“文校長找我?”
喬鏡點了點頭。
那位來找過他那麼多次,這個小忙,喬鏡還是有自信他會幫的。
“那好吧,”廖長義明顯不太愿,但也知道事的輕重緩急,“下次我再來找你。”
待他離開,康平立刻長吁一口氣。
他一臉激地看著喬鏡:“太謝你了同學!對了,你什麼名字?”
“喬鏡。”
喬鏡淡淡道。
沒想到,康平卻出了一臉恍然大悟的神:“你就是之前轉專業轉到我們學院的那個喬鏡?左院長親自給你批的條子?”
喬鏡默默點頭。
見是同院的同學,康平的態度立馬又親近了幾分,他主邀請道:“沒想到你也是文學院的,那正好,要不要去我們小說社看一看?學期初我們正在招人,即使是剛加的新社員,也是能拿到不學分的。”
聞言,喬鏡心下一。
自之前和左向庭“不歡而散”后,他從院長那里撈學分的路也被堵死了。還有一年就要畢業,喬鏡的學分卻還差幾個,正愁該從哪里掙呢。
康平這番話,倒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而且,喬鏡想,這社團的名字,聽上去還和他專業對口的?
“先問一下,”但他還是謹慎地問了一句,“你們小說社,社員平時需要上臺發言嗎?”
“以前有的,現在人多了就全看自愿了,”康平爽朗一笑,“怎麼樣,要加嗎?”
但最終,喬鏡并沒有點頭,只是說先和康平一起去看看,參加一次活驗一下。
如今京大學的白話小說社,已經可以算是學校數一數二的大型學生社團了,社員多達上百人,每次開會都必須要借用學校里最大的那間教室才能坐得下。
喬鏡和康平進去的時候,人基本都已經到了,教室里的桌椅也被重新排列拼了一個長方形,有點兒像是現代班級舉辦聯歡會時的場景。
康平帶著喬鏡挑了個位置坐下,每張桌子上都放著紙筆,喬鏡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那就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稿紙,上面什麼字都沒有。
周圍的喧嘩聲太過吵鬧,他有些不適應地抱了懷里的挎包,但好歹這麼多天課都上下來了,這種形倒也不至于讓他無法忍。
“各位,差不多到時間了。”
又過了幾分鐘,社長從座位上站起來發言了,教室也漸漸安靜下來,所有學生的目都注視著他的方向。社長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人都來齊了,那就開始這次的圍讀活吧。今天到誰念了?”
人群中立刻有一個學生舉手。
喬鏡低聲問康平:“今天讀什麼書?”
康平:“《五十六》。你看過沒?”
喬鏡:“…………”
他面無表地想,你猜猜他看過沒。
但其實喬鏡來之前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所以在看到那學生拿著《東方京報》走到教室中間時,他的心勉強倒還算得上是平靜。
大不了,就當是聽有聲書了。
這一期的《五十六》連載中,唐安已經離開藏地,帶著設備來到了紫城腳下。
而在聽到開頭時,這個節就已經引發了學生們中一陣輕微的——紫城,這他們啊!
雖然現在北寧政府已經不允許外人隨便進紫城了,但是由于政府經費有限,基本上只要一兩個銀元就能大搖大擺地進去逛一圈,看守也不會阻攔。所以在場的學生們大多都進去參觀過,就算沒去過的,大學四年上下來,外圍的宮墻也都看了不知道多遍了。
作為歷經兩朝的皇家宮殿,在這個時代,很多文人都認為紫城是封建王朝的象征,很多留學生歸國后還公然宣稱它“遠不如克里姆林和凡爾賽宮”,并在各種方面對其大肆批判,將其貶低的一文不值。
即使是本地的居民,對它也沒有太多覺,再加上一些死去宮和太監的志怪傳說在民間廣為流傳,更是為其增添了幾分恐怖彩。
倒是不教會的神父和外國人很喜歡參觀這里,學生們經常會看到這些金發碧眼的洋人舉著個笨重的相機在宮墻外拍攝照片。但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是因為洋人沒見過東方建筑,拍攝也只是單純出于好奇心而已。
但晏河清卻似乎并不是這麼認為的。
這次和唐安一起進紫城拍攝的,是一支多達幾十人的團隊,里面還有不來自其他國家的攝影師。直到現在,讀者們才明白原來唐安這些天來走遍大江南北,拍攝了那麼多民族文化的容,最終目的,竟然是為了給國家拍攝一部紀錄片——然而,何為紀錄片?
這又是一個新奇的詞匯。
晏河清將其解釋為“記錄一個國家歷史文化、社會風貌和地理景觀等等的真實向電影”,簡單來說,就是以國家為主,向世界的一次自我介紹。
很多人在聽到這里時,已經忍不住狠狠皺眉。
因為他們實在想象不出這個國家有什麼可拍的東西。別的國家都向世界介紹自己先進的科學技、民主的政治制和現代化的文明,而他們呢?
他們只有互相甩鍋針鋒相對的無能政府、封建落后的傳統文化,還有四萬萬民智未開的愚鈍民眾。街道上到都是流浪兒,前朝簽訂的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問題到今天都還沒解決,就連留學生在外也因為質問題被嘲笑是東亞病夫……這一樁樁一件件,讓他們在面對洋人時,怎麼能直腰板?
但唐安的看法卻似乎與他們截然不同,他頂著烈日在紫城中拍攝,從朝初升一直排到日暮黃昏,如此接連十幾天,臨走時都還依依不舍,覺得其實還大有可拍。
最終,所有人的素材都被整理到了一起。
歷時近三年的拍攝,他們終于得到了最后的片。
宮鈴聲響,從紫城的中軸線出發,萬里江山的綺麗畫卷在小說外的觀眾眼前緩緩展開,從秦掃六合到開元盛世萬國來朝,五千年歷史在人們眼前一晃而過。然而逝者如斯夫,往事不可追,滄海桑田,鏡頭一轉,便來到了現今的時代。
沒有比《五十六》的讀者們更清楚唐安一路走來的經歷了,但他們從未想過,這些連歷史塵埃都算不上的渺小普通人,竟然也可以代表一個國家。
大雪滿山,煙雨江南,九州大地上的四萬萬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經歷生老病死,恨離別,一如百年前他們的先祖一樣。曾經尸橫遍野的戰場上開出了花朵,被炮火驅趕的燕子又從遠方飛了回來,即使黑夜降臨,也沒有人再會害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明天太就會再度升起。
紀錄片的最后,鏡頭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經歷了六百年的風雨,紫城依舊屹立在這片大地之上。
它從未改變,是這個時代賦予了它全新的意義。來自五十六個民族的孩子們穿著各自的傳統服飾,手拉著手唱著兒歌,后的老城墻上,一群白鴿振翅而飛,消失在天際。
在那名學生讀完最后一個字時,教室寂靜的連一針落地都能聽見。
其實最后這段節并不適合用文字形式表達,但是晏河清卻生生靠著文筆彌補了這一缺陷,小說中如臨其境的畫面和深刻的共幾乎讓在場每一個人都聽得如癡如醉,把文學的魅力表現得淋漓盡致——正如之前那位評論家所點評的那樣,“筆下千里江山”,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在炫技了。
康平坐在座位上,發了很久的呆,這才喃喃了一句:
“以后誰要再說廢除漢字,我就跟誰急……”
社長也緩緩吐出一口氣。
“太彩了,”他說,“確實太了不起了。同學們,現在就拿起筆吧,我覺得我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喬鏡看著其他人都紛紛攤開稿紙,悶不吭聲地筆疾書起來,有些疑地問康平:“這是在干什麼?”
“寫讀后啊,”康平說,“這是社團作業,每個人都要寫的。剛才聽了那麼多,你就沒有一點兒慨嗎?隨便什麼都可以的。”
喬鏡低頭看了一眼面前空白的稿紙,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所以說,他現在是要為自己寫讀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