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那巫醫的一句“仍不肯走”, 方才從這里走出去的老翁也許便在那麼一會兒的時間里,認真端詳過自己的殘生。
簞瓢織塵網,瘠田無粒香。半生輸稅盡,老來死腸。
既然活來無, 倒不如一死了之, 去尋那奈何橋畔苦等他的妻子, 哪怕是被關家寨的人當做污穢一般從一味塵中撈出來, 扔到葬崗里曝尸荒野, 他也不會知道了。
“他們這是在害人……”
徐山霽此前一直在月皇都,他自然從未直面過這樣荒誕無恥的把戲,關家寨借鬼神斂財, 他們并不在乎這些香眾錢多錢, 因為積多,也就了金山銀山。
那巫醫是為了繼續斂財而說的那句“你還要來多勸勸”,卻差錯讓那老翁的生念陡然湮滅, 一心要去地府黃泉與他的妻子團聚。
但很顯然,關家寨的人并沒有因此而顯出任何不安或惋惜, 那被喚作“榮老”的頭老者只了人去打撈尸首,連看也不去看一眼。
戚寸心恍惚抬眼, 正見一名戴著鬼面, 不知年歲幾何的男子將一把銀子拋水渠, 擊打出清澈的水花來, 而被燃燒的火把圍在圓臺上的老嫗好似對這突發的意外也并不關心, 仍舊是手舞足蹈, 念念有詞。
有些明顯得了病, 止不住咳嗽的, 或直不起腰的人, 正在那些巫醫的催促下飲下一碗又一碗火燒過的符水。
忽然被輕拍了一下手背,戚寸心回過神,對上邊年面后的眼睛,他并沒有說話,神沉靜又從容。
戚寸心沒忘記此行的目的是什麼,收斂心神,混在人堆里,有樣學樣地找巫醫治“頑疾”。
符水其實也就是草木灰的味道,只不過糲磨,滋味也是平淡怪異的,戚寸心兒時也被母親強著喝過一回,這回卻是全都借著寬大的袖遮掩,地倒了。
關家寨是會為香眾準備午食的,用的是關家寨人接來的瀑布上游的水,并非是底下深潭里的水,畢竟潭這些年來,也不知灑過多關家寨人的骨灰,而那骨灰混在潭水里,又彌漫流淌至山石底下去,碾作塵泥。
對于這些香眾來說,這便是孟婆的恩賜,只因關家寨人名其曰,凡人飲一味塵,或可有機會在夢中遇見他心中惦念的黃泉往生之魂靈。
“瞧瞧他們這話,”
徐山霽撇撇,跟在后頭往薦香堂去時,便小聲嘟囔,“日有所思便會夜有所夢,他們也不將話說得太滿,若誰夢到了心心念念的已逝之人,便是他的造化,若是夢不到,便是他心不誠。”
薦香堂用飯都是單人單桌,背對而坐,此間夏日,關家寨備下的飯食瓜果倒也清涼,但戚寸心呆坐著沒,只盯著小碗中的白稀粥看,又想起方才在外頭將自己背來的小半袋米糧虔誠上供的香客。
大到錦玉食的富商,小到簞瓢屢空的窮苦人家,或送錢或送米糧,將這關家寨養了山中惡虎,如今用來招待他們的這些飯食,只怕也全是出自這些香客常年的饋贈,戚寸心腦子里仍是那個衫襤褸,步履蹣跚的老翁,覺得眼前這小碗中的每一粒米都沾著殷紅人,令人惡心。
薦香堂寂寂無聲,常來的香客早習慣了這里的規矩,用飯也是作極輕的。
另一邊引泉廳,形矮小的關浮波倚靠在太師椅上,手中拿了個碧玉煙桿子,正半瞇著眼睛吞云吐霧,乍聽榮老稟報的事,眼也不抬,“不過死了個人,他既是自己跳下去的,與我們關家寨又有何干?府若要問,咱們也沒什麼好怕的。”
“是,我已經人料理了。”榮老低頭說道。
“姜凡那兒如何?問過了沒有?”這顯然才是關浮波唯一關心的事。
“問過了。”
談及此事,榮老的面添了幾分凝重,“人……好像真的死了。”
關浮波一下抬眼,煙霧繚繞間,那雙眼睛著幾分戾,一下坐正,咬著玉煙沉默了半晌,才嘆了口氣,“榮生,這兩年我還以為天璧學乖了,聽話了,哪知,他本是個天生的壞種,他要爭要搶,腦子卻偏不夠用。”
“寨主……”
榮老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爺之所以這樣,只怕還是因為他急于得到您的認可。”
關天璧與關浮波之間遠不像平常人家的姑侄那般,關浮波子古怪,教養關天璧也十分嚴厲,幾年前關家寨還未攀上如今的晉王,關天璧在城中喝酒鬧事,殺了兩個無辜民,關浮波給新絡知府送了大把的銀錢,又斷了關天璧兩手指才算平息這件事,但自那之后,關天璧的變了許多,一旦生氣便要發狂,砸東西都是輕的,還多次提刀在寨中砍人。
關浮波對他的管束便越發得,將他關在寨中不得而出,生生關了那麼幾年,關天璧才總算好轉許多,關浮波之所以將這個月的月壇會給關天璧來辦,便是想瞧瞧他的能力,哪知他心太貪,竟與蘇家二爺蘇明瑞做易,將當朝太傅裴寄清的親孫裴湘綁回寨中,以此與蘇明瑞易蘇家的船貨行。
“你找個機會,將蘇家船貨行的契送回去,如今只能將這件事重新推回到蘇明瑞夫婦的頭上去了。”關浮波心里不大寧靜,此刻擰著眉頭,晉王遇刺一事已經令心生不安,如今偏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太子車駕應該就快到新絡了,也不知太子和他那個太子妃如今究竟在哪兒,晉王殿下出事前命我回來截殺他們夫婦,可如今咱們派出去的人卻連個消息都沒有。”
天比昨日暗得快些,遠幾聲悶雷響過,日被云遮蓋,卻是遲遲不見落雨。
來月壇會的香眾在孟婆祠虔誠地跪坐了一下午,眼見著有幾分要下雨的勢頭,眾人誰也沒帶傘,在孟婆祠的大門躊躇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關家寨是不留外客過夜的。
但對于戚寸心與謝緲幾人而言,這時便黑下來的天顯然更襯他們心意,戚寸心瞧了徐山霽一眼,見他點頭,便知時候要到了。
謝緲有些心不在焉,隨手撥弄著腰間白玉劍柄間垂下的流蘇,在此般晦暗的天里,關家寨的人還未來得及將燈點至此,于是眾人聚集于此,戴著各猙獰的鬼面,著白纻衫,宛如夜行鬼魅。
而他在其中,便更有種冷清郁的意味。
“什麼聲音?”
忽然有人說道。
“吱吱”的聲音在此般不甚明晰的境況下侵占人的,著森恐怖,而在不遠的燈影被乍現的“黑云”遮蔽的剎那,戚寸心忽然被旁的年攬住腰,一躍而起,飛至枝葉繁茂的濃蔭里,穩穩地坐在了壯的樹干上。
或因山雨來,微涼的夜風有些急促,拂過與他白的袂,而那團“黑云”臨近,終于顯出各自的形來。
“是夜蝠!”有人激地大聲喚。
蝙蝠夜而出,在新絡的傳聞中,是引鬼魂往生黃泉的靈,許多人便自然而然將其與孟婆聯系起來,在新羅人眼中,蝙蝠即夜蝠,并非是該避諱的不詳象征,而是孟婆的靈使。
眾人何時見過眼前這般詭的一幕?數不清的蝙蝠涌來,他們匆匆忙忙躲開,卻見它們一只又一只,速度極快地撞在孟婆祠的大門上,“叩叩叩”的聲音,便好似人在用手敲門一般。
戚寸心聽見徐山霽的聲音,他在里頭吼了聲,“天啊!靈使叩門,賜福延吉了!”
榮老收到消息帶著人趕來時,香眾們為追趕“靈使”已經一鍋粥,什麼關家寨的規矩也忘了,大肆闖寨中各樓。
徐允嘉等人也是趁此混在其中,為的便是找出關天璧。
“黃鱔還真好使。”
徐山霽回頭了一眼孟婆祠的大門,轉瞧見子茹與子意已經走出老遠,他便連忙跟上去,“你們別丟下我啊,我害怕……”
整個關家寨點盡燈火,照得寨子里亮如白晝,關家寨的人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他們顯然小瞧了這幫被他們“教化”過的香眾遇見此般“神跡”后的癲狂程度,什麼規矩,恫嚇,統統不管用了。
整個寨子一時飛狗跳。
戚寸心坐在樹上瞧著底下那些來來往往忙著攔人的關家寨的寨民,“果然先生收藏的書,即便是閑書,也是有用的。”
什麼靈使叩門,不過是曾在九重樓中看到的一本記載習或喜好的閑書的其中一頁。
黃鱔之,腥味重。
而蝙蝠嗅覺比之人更為敏銳,它們最為喜這樣的味道。
戚寸心詢問過徐允嘉關家寨的大致樣子,知道了他們寨子的房屋皆涂紅漆料,所以便想了這麼個辦法,他們隨著香客們每到一都由徐山霽與子意,子茹悄悄在柱子上,或大門上涂上黃鱔。
以此引來群的蝙蝠。
那些人未必聞不到若有似無的腥味,只不過他們見了所謂的“神跡”,自然也不會有功夫細想這些。
謝緲抬眼,輕瞥半空撲翅的銀霜鳥,他便輕道一聲,“走吧。”
戚寸心聞言,便立即乖乖地抱住他的脖頸。
他卻停頓了一下,隔著面,他并看不到的臉,但對上那雙眼睛,他忍不住了一下的后腦勺,了的頭發也不知道。
下一瞬,他攬住的腰,帶著飛循著那羽銀白的鳥展翅的方向去。
關天璧被鎖在閣樓,下午喝了頓酒,就這麼半醉半醒,迷迷糊糊到了夜里,便聽外頭雷聲陣陣,但寨中燈火卻比以往還要明亮。
他從床上爬起來,踢開腳邊的酒壇子,走到門前約約聽見不人的吵鬧聲,便問外頭守門的人,“外頭怎麼了?”
“大爺,是香客們鬧起來了。”一人恭敬地答道。
因為這忽然的鬧劇,原本守在關天璧門前的十幾人也調了一半去攔那些香客。
“鬧起來了?他們怎麼敢?”
關天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今晚也是怪了,突然來了好多靈使,那一個個的,都往孟婆祠的大門上撞,他們都說是靈使叩門。”另一人側過臉來,隔著門窗說道。
靈使叩門?
什麼七八糟的。
關天璧實在有些不著頭腦。
但他也來不及細細思索了,因為下一瞬,守在他門外的幾人軀重重撞上門窗,他倉皇后退,雕花門破裂落地的同時,那幾人濺當場。
關天璧一抬頭,便瞧見數道著白纻袍,戴著鬼面的影,雷聲轟隆作響,眼下燈影明滅,他不由往后退了幾步,“你們……你們要做什麼?”
一柄彎刀破空而來,謝緲及時帶著戚寸心閃躲開,而徐允嘉及時迎上去,出藏在寬松袍的劍來。
“姜凡救我!”
關天璧一瞧見那道掠風而來的魁梧影,便大喚一聲。
但徐允嘉以及幾名侍衛將姜凡阻擋在外,使其短時間無法往前,更不能邁門檻一步。
這里的靜很快就會引起關浮波的注意,所以謝緲當即牽著戚寸心進門,幾名侍衛上前將關天璧擒住,按在桌上不能彈,他松開戚寸心的手,看向,“轉過去。”
戚寸心已經察覺到他要做什麼,沒遲疑,依言轉。
謝緲顯然沒有耐心多與這關天璧耗著,在戚寸心轉過的下一瞬,他便出侍衛腰間的一柄匕首來,刀鋒幾乎沒有什麼停頓的,徑自刺穿關天璧的手掌,甚至嵌進桌面。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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