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只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 天剛亮時便睜眼喚了柳絮進來。
洗漱過后換了裳,戚寸心早飯也顧不上吃,便匆忙帶著子意子茹等人往紫垣河對岸去了。
周靖在桌前喝粥, 盯著那皺的紙條上的字跡看了一眼,“他既是你的朋友,若此時他真的人所制,那麼這件事便必定是沖著你來的。”
“所以我更要盡快找到他。”
戚寸心捧著茶碗,垂著腦袋, “可那小孩什麼也不知道,燒餅到我手里還是熱的, 所以他買燒餅的地方距離玉賢樓一定不遠,我讓子茹帶著他的畫像去找了, 可附近買燒餅的攤子有四五家,那些攤主都說人過路的人太多不記得模樣。”
“我又想起我買燒餅總會讓攤主多加和芝麻, 而我收到的燒餅里面的和芝麻都不,最終是憑著這個才找到他買燒餅的攤子在玉賢樓后頭的晉南街。”
但除此之外,戚寸心再沒有其他消息了。
“太子的人在晉南街沒搜到?”周靖喝了口茶。
戚寸心搖搖頭,“沒有, 都搜查過了。”
“彩戲園地下的總管柯嗣說,小九是逃難來月的, 他是在乞丐堆里撿到小九的。”
謝緲走前便讓韓章等在紫央殿外, 待戚寸心從殿中出來,便將這些事都告訴。
“于是便讓他這個北魏漢人去代替李適簽契接管彩戲園, 用的說辭是什麼?”戚寸心還未說下文,周靖便是一笑, 他抬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年輕姑娘, “因為他是個北魏漢人, 所以份一時難以查清,與南黎各方勢力也毫不相干,不易引人懷疑?”
“是的。”戚寸心點頭。
“你信嗎?”
周靖吹了吹碗里的茶湯。
“不信。”
戚寸心說道。
周靖聞言不由挑了一下眉,大約是有些意外竟毫不猶豫地便說出“不信”二字,他來了點興致,“為何不信?”
“綏離之戰時,北魏邊界上往南黎來的漢人難民有多?怎麼就那麼巧,他們在乞丐堆里一找,就偏偏找出個小九來?”戚寸心是不信的,從東陵到緹的一路上,早見過難民逃難的形,月城現下收容的乞丐有多是北魏逃過來的漢人,也讓子意去查探過了。
不信世上會有這樣嚴合的巧合。
周靖似乎有些滿意,他眉眼含笑,點了點頭,“這段日子我到底沒白教你,我還以為你遇上親友,便會了方寸,了思考。”
“那你可想過,昨日他又是如何得知你人在玉賢樓的?”
“那小孩說小九跟他說了我穿的裳,邊還跟著兩名侍,所以我猜,我在玉賢樓外,才下馬車時他便看到我了。”
戚寸心手中的一碗茶從溫熱捧到稍冷,也沒喝一口,“他只留一句話,那字跡像是燒焦了的炭塊寫的,而不是筆。急之下,他只來得及寫那一句,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亦或者是抓了他的人脅迫他寫下這字條來給我……”戚寸心一時還有點想不明白,“可為什麼偏偏只是那麼一句?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不急。”
周靖放了茶碗,便一如往常取了自己的寶劍薄來細細拭,“你也不用太擔心你那朋友的安危,不論是他自己送的消息還是人脅迫,想來他的命一時是無礙的。”
事實上,周靖還有一些話沒明說,他只是瞧了對面那小姑娘一眼,見始終為著這麼一個朋友坐立難安,他便覺得現下還不是說那些話的時候。
這姑娘年紀輕,還未能看清這天家的詭譎云波到底暗藏多腥的爭斗,可在這里,在太子謝繁青旁,選擇要知天下事,便避不開這天家事。
有些話他如今還不能點破。
——
謝緲天還沒亮時便去天敬殿上早朝,此后又出了宮去大理寺的天牢審李適,說是審問,其實也沒什麼好審的。
李適自下獄后便天天喊冤,只是這兩日也不喊了,大抵是看清了自己已是局死棋再無復生的可能,今日謝緲審他,不過是依謝敏朝在早朝時的旨意定罪,令其簽字畫押,五日后便要斬。
“殿下若不歸南黎,我也許還不至于此。”
李適著囚服,坐在桌前瞧著認罪書上的朱紅掌印,一雙眼睛神灰敗。
“李大人何以如此高看我?”
謝緲端坐在太師椅上,語氣散漫。
“陛下智計深遠,殿下您也是雷霆手段。”也許是到如今,李適才終于恍悟,什麼從龍之功,都是虛妄。
延帝謝敏朝從未想過要將他李家兄弟繼續留在新朝,太子殺李元想來也是謝敏朝的意思,謝敏朝故意挑起他與太子之間的仇怨,便是要借太子的手來名正言順地殺他。
可惜,李適此前還真以為自己是天子近臣。
“若非是元被構陷假傳圣旨,并為此丟了命,如今我與元,本該東宮門下。”李適抬眼去看端坐在牢門外的紫年,“如今于殿下而言,最要的本不該是我李適,而是那位。”
那位是誰?不言而喻。
“李大人是錯估自己了。”
謝緲聞言,眉眼微揚,神卻是冷的,“你以為你我東宮門下又能什麼事?”
李適青黑的胡須微,他有一瞬怔住。
“你李大人向來只知諫言,滿口之乎者也,圣人訓,端得是文風骨清正之流,連賄賂也不收真金白銀,只要字畫古玩。”
謝緲隨手將茶碗給旁的徐允嘉,正襟危坐,語帶嘲諷,“結黨死諫也只會規勸德宗什麼‘不該’,什麼‘不可’,卻是半點為人臣者替君分憂的自覺都沒有。”
他嗤笑一聲,輕睨著李適那張青白加的臉,“若真要你我東宮門下,旁人只怕還當我東宮無人了。”
李適與李元這兩兄弟在當年南遷后,昌宗皇帝尚且在位時得了勢,此后又背靠更為昏庸,難以理政的德宗皇帝自詡言清流,與朝中其他派系三虎相爭,其影響之深遠,所鑄冤假錯案之多。
時年朝中言之間有一大風氣——死諫,言多有憑此上書諫言,但凡為君者稍有不悅,多的是言以頭搶地,聲淚俱下地規勸郡王。
言之間多以死諫為文臣榮,早已到了一種為聲名不惜所有的瘋魔地步,但所遇國家大事,他們也是規勸頗多,卻并不愿承擔起解決問題的責任。
而時年以李適為其中佼佼者,他斗倒抱樸黨何行,德宗原想用他制衡掌印太監張友為首的宦黨,卻令他一時權勢滔天,風頭無兩。
其時朝中文若不為清渠黨馬首是瞻,必有禍患。
什麼文人風骨,言死直,不過是一幫披著皮囊的蛀蟲。
“李大人將死,竟還大言不慚,以為自己是個什麼好東西?”謝緲站起來,不不慢地理了理袖的褶皺,面上再不剩什麼表。
李適枯坐桌前,直愣愣地看著獄卒拿了面前的認罪書出去,牢門合上,落鎖的聲音響起,而那紫年已被一眾人簇擁著轉往天牢外去了。
謝緲才出大理寺坐上馬車,便有東宮侍衛府的人匆匆趕來,徐允嘉只聽那名侍衛一稟報,便立即走到馬車旁拱手道:“殿下,賀久有消息了。”
謝緲聞聲,手掀簾,“說。”
“晉南街再往后是金龍寺,賀久就在金龍寺背后的山上,若非是寺里挑水種菜的和尚見過他,只怕我們的人還只在城里城外搜查。”
徐允嘉恭謹垂首,“滌神鄉的顧副鄉使已經帶人去了,挾持賀久的共有六人,三人死于歸鄉人劍下,另外三人皆一口咬定他們是柯嗣指使。”
“那字條呢?”
謝緲淡聲問。
“據賀久所說,那字條是那六人昨日要將他轉移到金龍寺背后的山上去時,路過玉賢樓外正好瞧見了太子妃,所以他趁著他們幾人在晉南街的攤子上吃飯時,借口買燒餅的機會,臨時用那賣燒餅的攤販落在外的木炭匆匆寫下的,順手便塞了錢給買燒餅的小孩兒,讓他送信。”徐允嘉一五一十地將賀久的說辭稟報給謝緲。
謝緲也不說信與不信,只是垂著眼睫略微沉思片刻,或想起今晨他懷里的姑娘眼下的淺青,他最終輕抬眼睛,神多添幾分寡冷郁,“你回宮去請太子妃。”
徐允嘉接了金玉令牌,行禮應道:“是。”
黃昏時分,夕余暉霞織于層云之間,染半邊天。
戚寸心才從紫垣河畔回到東宮紫央殿不久,徐允嘉便匆匆趕了過來,才聽了他送來的消息,便忙換了常服,卸了鮫珠步搖等繁復的首飾,匆匆出宮。
徐山霽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再見到當朝太子,這院子是他前兩年著買的,雖并不常住,但這里一直有下人打理得干凈妥帖,正值春日,院花草也葳蕤生,亭掛著的幾只鳥籠子時有清脆悅耳的鳥鳴聲響起。
他恭謹地站在石亭的階梯底下,偶爾瞥一眼亭喝茶閑坐的紫年,這麼一會兒,徐山霽是大氣也不敢出。
臉上有不傷的那個十五歲年賀久也十分拘謹地坐在另一邊回廊的階梯上,石亭旁守著的侍衛個個抱劍,亭中的年太子背影如松如鶴,從未回頭瞧過他一眼。
那全然不似記憶里,在東陵他家中,與他們一家人坐在一桌吃飯的那個溫雅沉靜的年。
天逐漸暗淡下來,院門忽然被人敲響。
丹玉忙走上前去開門。
“戚寸心!”
坐在臺階上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說話的小九一抬頭瞧見那大開的院門外,那一道月白的影,他便一下站起來,跑過去。
“小九!”
時隔許久,戚寸心再見眼前這人,竟有種恍如隔世的覺,見他臉上有多傷,但腳卻仍舊輕便,懸著的心到此刻才終于放下。
“寸心,我跟你說……”
小九才見,便多了好多話,可是才開了口,卻聽那邊有了些響,他一回頭,便見那紫年已放下手中的茶碗,一雙眼睛正定定地看著他抓住戚寸心袖的手。
脊骨有點發寒,小九沒由來地瑟了一下。
亭的謝緲走下階來,面上神極淡,手從小九指間出戚寸心的袖,隨即攥住的手腕,將帶到自己旁,才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向他,“說說看,你到底是如何來南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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