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璋殿。
“盧正文遞上來的折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延帝謝敏朝端坐在案后, 打量著站在殿中的年,“但朕看你似乎還有疑慮?”
“依父皇之見,彩戲園背后之人是李適嗎?”謝緲站在下首, 神平淡。
“種種鐵證, 皆指向他。”
謝敏朝眼底帶有幾分淺淡的笑意, 卻并不說是與不是, 只是拿了手邊的奏折朝他展示。
謝緲卻只平靜地盯著坐在龍椅上的謝敏朝片刻,他忽而扯了扯極淡的,“兒臣……亦無異議。”
眼睫微垂, 半遮了他那雙猶如深潭般的漆黑眼瞳。
待謝緲轉朝九璋殿外走去時,謝敏朝端起太監總管劉松遞來的茶碗, 于氤氳的熱霧間, 他一雙明銳利的眼睛靜默地瞧著那年的背影。
他面上再不剩多笑意。
紫棠的袂拂過門檻, 謝緲走下白玉階,徐允嘉與丹玉二人便迎上去, 齊聲喚:“殿下。”
“我娘子呢?”謝緲開口。
“太子妃已經在皎龍門了,就等著太子您過去。”徐允嘉恭敬地答。
謝緲應了一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
丹玉猶豫了片刻,小心地看了一眼謝緲的側臉,還是忍不住說道:“殿下, 臣覺得那柯嗣只不過是狗急跳墻, 知道自己要死了, 臨了便逮誰咬誰, 他提及裴太傅, 應該是想您心神, 想要您與太傅之間就此生出嫌隙。”
“盧正文沒有將柯嗣最后的那句話上報, 便也是基于目前掌握的所有證據都無法證明此事與裴太傅之間有任何關聯, 殿下,臣也以為那是柯嗣故意為之。”徐允嘉接話道。
“這些都不重要。”
謝緲那一張面龐上并看不出多異樣,也許是思及方才在九璋殿中謝敏朝的神舉止,“重要的是我父皇怎麼想。”
謝敏朝要謝緲徹查彩戲園,為的是要揪出李適這個言禍首,可謝緲并不會如他所愿,只查出一個李適便罷。
柯嗣最后的一句話將太傅裴寄清拉下水,這究竟是彩戲園背后那個真正的主人為了阻止他查下去而故弄玄虛的手段,還是謝敏朝的警告?
為了替那個人收拾爛攤子,謝敏朝也算是用心良苦。
“你覺得舅舅真的會參與到彩戲園的事里嗎?”在出宮的馬車上,戚寸心坐在謝緲的側,輕聲問道。
“他不會。”
謝緲語氣清淡。
裴寄清是什麼樣的人,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比謝緲更了解他。
他可以為了他眼中的家國耗空自己的大半生,也能忍下綏離戰敗后隨其來的喪子之痛。
裴寄清該是最厭惡那些在失地未收,江山未固的境況下種種醉生夢死的行徑的,彩戲園里的那些勾當,他不會做,也不屑做。
“我也覺得舅舅不會。”
戚寸心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裴寄清會牽扯其中,但耳畔是馬車行進的轆轆聲響,也不知為何,在過簾子迎面襲來的清風之中,到了一種凜冽的寒意。
今日戚寸心要去玉賢樓見枯夏,而謝緲則要去裴府見裴寄清,他們二人皆著常服,也并未大張旗鼓。
馬車在玉賢樓前停下,謝緲將一枚金玉令塞手中,“侍衛府的人在暗中跟著你,若遇險,將這個給徐允嘉。”
“我知道了。”戚寸心點點頭。
謝緲輕瞥的面龐,隨即手了烏黑的發髻,“去吧。”
但戚寸心還未起,卻聽外頭傳來一道悉的聲音,“公子,公子我是徐山嵐!”
在外頭的子意適時掀開車簾,戚寸心抬眼便瞧見了站在馬車旁歪著頭看過來的徐山嵐。
他下上有些青黑的胡茬還沒剃干凈,一裳也不大平整,同之前第一面見他時那副鮮亮麗的公子哥的形象有些不大相符。
“徐世子,你有什麼事嗎?”
他出現在這兒戚寸心倒是不覺得稀奇,畢竟玉賢樓常是富家子弟顧的地方。
“我這幾日都在這兒守著,總算是等到公子和……”徐山嵐的目停在戚寸心的臉上,他措了措辭,“和夫人。”
因為他爹徐天吉早在二皇子婚宴上便見過了戚寸心,他也知道了戚寸心其實便是天山明月周靖的學生,當今太子殿下從北魏東陵帶回來的太子妃。
“我是來謝公子救命之恩的。”
徐山嵐有些過分拘謹,他拱手行禮,“當日若非是公子與遠之……不,是丹玉侍衛,我和我弟弟怕是也出不來。”
“徐山霽沒告訴你嗎?”謝緲盯著他。
“他說了,我知道是公子讓他和我一塊兒去彩戲園的,”徐山嵐說著,還有幾分不好意思,“但即便公子不給他遞消息,我這個人為著好奇,也總是要找門路想辦法進去看熱鬧的。”
也許是想起那夜彩戲園地下的種種,他的神收斂許多,“但我沒想到那底下原來都是那樣的把戲。”
“聽說你收養了羅大人的兒?”戚寸心說道。
提及那個小孩兒,徐山嵐的臉緩和許多,他點了點頭,“羅大人是我爹的老部下,他為了這件事付出了他的命,也付出了他妻子父母的命,如今還剩個兒,我想替他養著。”
此間春風已不再有早春時的寒涼,他忽然抬頭去看那些在玉賢樓前進進出出,著鮮亮的男男,或也想起許多個日夜從這里走進去,又走出來的自己。
“我有件事想問公子。”
他忽然道。
“說。”謝緲頷首。
“彩戲園的主人,真的是李適嗎?”徐山嵐迎上他的目。
謝緲聞言,原本冷淡的眉眼間似乎添了點興致,“你不相信?”
“我相信公子,公子不信,我就不信。”
徐山嵐也許是終于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再度朝謝緲與戚寸心恭謹地行了禮,又道一聲告辭。
戚寸心看著他轉走熱鬧的人群,又瞧見他買了一串糖葫蘆拿在手里。
那也許是給那個羅家的小姑娘買的吧?
“他好像變得有點不太一樣了。”戚寸心看著他的背影。
謝緲的一雙眼睛里卻并未有什麼訝異之,聲音也仍是平淡的,“他不過是看清了當下的局勢。”
“什麼局勢?”戚寸心問。
謝緲坐直,手將的臉掰回來,“徐天吉當夜帶兵到彩戲園來,在許多人的眼里,就是他們永寧侯府已經站到了我這邊。”
“就是說,你父皇已經開始忌憚永寧侯了?”
戚寸心反應過來。
“娘子聰慧。”
謝緲松開,“徐山嵐若再不擔起世子之責,永寧侯府就岌岌可危了。”
所以徐山嵐方才那一番話,實則是在向謝緲表忠心。
謝敏朝當初還是齊王時,永寧侯徐天吉便與他有些嫌隙,此前兩不相沾倒還好,如今出了這檔子事,還是徐山嵐惹出來的,他們永寧侯府如今唯有真正站到謝緲這一邊來,或可保住侯府未來的尊榮。
戚寸心下了馬車,看著謝緲的馬車離開,才要轉走玉賢樓,卻見韓章拿了一串糖葫蘆跑回來,恭敬地遞到眼前。
“我沒要這個啊?”戚寸心一頭霧水。
“殿下說您一直盯著徐世子的糖葫蘆看,方才走前囑咐臣給您買一串。”韓章的聲音放得低了些。
“……?”
戚寸心接了過來,盯著澤鮮紅又好似琥珀般剔的糖葫蘆,走上階梯時便咬了一口。
正是午時用飯的時候,樓上樓下的客人很多,細聽嘈雜聲中,多是在談論當朝右都史李適昨夜被下獄的事。
“聽說那彩戲園地下荒唐著呢!滿地金銀是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些死囚被關在籠子里與惡相斗,大理寺的人在葬崗翻出了好多尸……”
“可不是麼……聽說那原是北魏蠻夷喜歡的把戲,自彩戲園易主給一個北魏來的人之后,咱們這月城也就多了這樣的東西了,要說我,幸虧咱們當初沒想到什麼法子進去瞧瞧,那些玩意有什麼好瞧的?”
“蠻夷茹飲的,占了咱們大黎半壁江山,也沒改這野蠻損的病!”
此間推杯換盞,人聲鼎沸。
戚寸心只略微聽了幾句,便走上樓去。
屏風隔檔出靠窗的雅座,青紗幔后便是一子臨桌而坐,過紗幔也約能看到卷曲的長發,一西域子的。
子意掀了紗幔,里頭的年輕子適時抬眼。
竟沒戴面紗。
于是這樣一張悉的面龐撞眼簾,戚寸心才往前走了兩步,便一下呆住。
滿眼驚愕,失聲喚道:“綠筠姐姐?”
桌前的子穿著一不同于南黎與北魏的,腰間金飾繁復惹眼,卷曲蓬松的長發,異域風盡顯,卻偏偏擁有一張與當初在東陵晴樓的綠筠一模一樣的臉。
“你說的是哪個筠?”
那子卻是笑意盈盈的,眉目間有種盛氣凌人的,與往日在晴樓,總是懶懶地靠在窗欞,朝下扔給銅子兒的那個綠衫云鬢,目涼薄的清冷人在神韻上似乎又總有些不太一樣。
“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戚寸心還記得,這是綠筠常執一把花鳥團扇,在窗畔輕攏慢捻的詩句。
那時尚不知曉這句詩的意思,如今卻至懂得“筠”字為竹,而竹皮堅韌,高風亮節。
在晴樓,那便像是一種諷刺。
娘死后,晴樓的綠云了賤籍,恢復自由便用回了曾經的“筠”字,離開東陵的那個黃昏,戚寸心記得的背影。
記得是干干凈凈的。
“那就是了。”
子朝微微一笑,“是我的雙生妹妹。”
“雙生妹妹?”
戚寸心驚奇地打量著這子,怪不得總覺得雖是同樣一張臉,眉宇神韻卻是大相徑庭。
“我與綠筠年失散,我被人賣去西域,此后多年再難與得見,我當初一定要走通西域與中原的這條商路,也是為了尋。”
“待我總算找到些線索去東陵時,卻不曾想,晴樓沒了,也不知所蹤,我此次提前來月,就是想尋個機會見太子妃一面,我聽聞臨走前最后見的人,是你。”
枯夏十分有禮,待戚寸心走過來坐下,便手替斟酒。
“的確是我。”
戚寸心點了點頭,“可綠筠姐姐走時,卻并沒有告訴我要去哪兒。”
“太子妃可想仔細了?”
枯夏問道。
“嗯。”戚寸心應了一聲。
枯夏聞言,也許是有些失,那雙眼睛半垂下去,片刻后,面上再添笑容,“無論如何,我送出一顆冬絨珠替太子妃解圍,滌神鄉的程鄉使也給了我厚的報酬。”
“不過,”
戚寸心想了想,又說,“我覺得一定會回南黎。”
在晴樓時,有一回戚寸心在后院洗服,回頭便見樓上的窗欞,綠筠穿了一南黎人的,站在銅鏡旁細細地打量著自己,里哼的小調也是南黎的小調。
戚寸心曾是那樣想要回到南黎的澧,覺得自己不會錯認綠筠的那顆歸鄉之心。
“也許會回青溪。”
戚寸心想起那吳儂語的調子。
“青溪”二字耳,枯夏端酒杯的作一頓,抬起眼睛,“青溪的確是我與妹妹的家鄉,此前我已經遣人去找了,沒什麼消息,但今日聽太子妃這麼一說,我覺得我也許該再去青溪一次。”
戚寸心還再說些什麼,子茹卻忽然走進來,將手中的東西遞到戚寸心面前,“姑娘,方才有個小孩兒來送東西給您,奴婢查過了,這東西沒毒,但字條卻很怪。”
戚寸心聞言,目落在遞來的油紙包上。
那油紙已經半褪,里頭是一個燒餅。
乍見其中皺的一個紙條,眉心一跳,忙問子茹:“這紙條原來是不是折了青蛙的形狀?”
子茹應聲,“是的。”
戚寸心站起來,接過那紙條來一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跡——“生辰吉樂”。
“一定是小九。”捧著紙條說道。
在東陵時,只有小九會在生辰的前三天買一個燒餅,塞一個青蛙形狀的紙條在油紙包里,再留下一句話。
可小九怎麼會到南黎來?
戚寸心才想讓子茹去請那個送東西的小孩來,可不經意地看到紙條折疊的背面還有字痕,翻過來一看:
——“寸心,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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