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風肆意, 劍意浩。
肆意與浩都是昆吾劍意,但此時此刻,這番劍風卻顯然不同以往, 便仿佛過去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的郁氣被一掃而空。
長風吹起再卷過。
昆吾山宗外的大陣沉沉開啟, 懷筠真君劍立于高空之上,他的后是韓峰主、濟聞與濟良三位峰主, 再向里去看,昆吾外門的八千弟子都整齊了上的道服,持劍肅然而立。
待謝君知一行人從天邊而來時, 眾人抬頭, 再霍然連鞘舉劍至眼前。
這是昆吾山宗至高的劍禮。
劍出鞘,一道劍或許片羽吉,但如此八千弟子所有的劍一并亮起, 便是一整片劍聲劍。
又或者說,劍海。
一整片的劍海便如真正的海, 波粼粼,浪濤洶涌, 白的浪花翻滾涌, 再發出浩大震撼的聲響。
――是為如此端坐于渡緣道, 寸步不讓的昆吾大師兄虞寺,以及堅定不移地坐在虞寺后、代表昆吾風骨的一眾人。
是為了終于一劍斬了那禍世間的般若山山主的昆吾二師姐虞兮枝。
更是為了如此歸來的昆吾小師叔。
這些年來,所有人都無可避免地知道了關于謝君知的妖皇封印,昆吾書院那座藏書樓里那些原本全部封的有關謝家的歷史,也都在許多弟子的請愿之下, 被放了出來。
于是大家終于完整地看到了那些有關謝家的事。
他們看到了謝臥青與謝臥嵐如何構建理想中的廖鏡城,如何嘔心瀝卻終究失敗。
而謝家滿門又是如何守山贖罪, 如何以將妖皇封印,再為之舍棄謝家最后一人的一生。
如此這般的過去終于坦坦地展在了所有人面前,其中黑白對錯與功過是非,自由心證。
有人無可避免地依然覺得謝家有罪,可卻也無法對謝家這般贖罪指出半分不是。
也有人肅然起敬,這世間犯錯者無數,敢如此以一族之命彌補的,不過寥寥。
更何況,謝臥嵐與謝臥青的所為,分明不是簡單的“犯錯”二字可以概括的。
如此斑駁復雜的使得昆吾學宮時不時便會起一場關于此事的辯駁,卻也沒有一方可以真正徹底地說服另一方。
甚至有執著于算學一道的同門麻麻地列了妖皇封印的折磨,千崖峰滿山劍氣的痛苦。
或許有人對謝君知是否應該遭這一切而有爭議,但沒有人能在知道謝君知承了多痛楚后不容。
直到那一日,所有人都看到了千里之外渡緣道方向亮起的那道,知曉了謝臥青與謝臥嵐了回,而謝君知籌謀這許久,世間終于再無妖皇。
再聽到了滿山劍振時,懷筠真君霍然而起,滿目震驚的那一聲“謝君知也已經逍遙游了?”。
謝君知過去是昆吾山宗千崖峰的那位小師叔,曾經也被認為是應當被封妖獄、不容于世的妖皇容。
可在所有這些之前,他首先是謝君知。
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被安排了許多命運。
也有許多人從來都在挑戰自己的命運。
有人不甘于貧瘠,有人不屈于骨,有人反抗婚約,有人拒絕為仆為奴。
在所有的反抗與挑戰中,謝君知所走的,無疑是最艱巨、艱巨到甚至難以想象的那一條。
他功了。
所以此時此刻,昆吾劍海折出云海天,再照亮一張張寫滿了尊敬與肅穆的面容。
或許有人依然對謝家的所作所為各持己見。
但天下已經無人不敬小師叔。
劍起,嗚呼嘯聲起,長歌起。
劍冢中的劍似是到了什麼般,劍鳴也起。
如此浩大的聲勢中,懷筠真君上前一步,面復雜卻欣地看向謝君知:“小師弟,你做得很好。”
或許過去謝君知與懷筠真君之間到底還是有一些齟齬,但此時此刻,兩人四目相對,謝君知臉上重新浮現了所有人都十分悉的溫和笑容。
過去他的溫和總也好似浮冰碎玉,帶著顯而易見的疏離和漫不經心。
而現在,謝小師叔的笑容,帶了真正仿佛藏鋒般的溫和。
于是所有曾經的些許齟齬與嗆聲都在這一眼中散去,謝君知微微點頭:“我知道。”
懷筠真君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
這位昆吾掌門一腳踩滅五座渡緣道的燭火,消耗本就巨大,此后五年更是不敢有一刻松懈,便是早已有些傷,也本不敢閉關治療,只怕會有有心之人乘虛而,再對昆吾不利。
不過五年未見,懷筠真君看上去竟然已經須發半百,面容雖然還是壯年模樣,眼中到底卻也沾染了風霜與滄桑。
就連站在他后的懷薇真人看上去都好似穩重了許多。
懷筠真君覺得自己已經有足足五年沒有笑過了,而此刻,他如此笑起來時,竟然覺得兩腮微微發酸,有些不太適應。
但他的笑聲中依然盡是灑然放松。
天下無人敢攔謝君知,天下自然無人敢再闖昆吾。
無論以后謝君知是否在昆吾山宗,是否在那一座千崖峰上,只要他存在,世人只要還記得那穿過數千里,直劈般若山的劍,便當忌憚昆吾山宗十分。
懷筠真君邊笑,邊轉回太清峰而去,八千長劍的劍鋪灑出一道長長的路,謝君知才在虞兮枝的劍上,施施然踩著劍向前,如此一路直向千崖峰。
沈燁特地站在了距離千崖峰最近的地方,只待眾人齊齊收劍,再重新散開之時,轉拔便往千崖峰奔走。
奔至半路,沈燁撞見了同樣如此而來的池南,再遇見了高修德,孫甜兒,甚至見了在山外東張西,被發現了以后,出了明顯尷尬表的夏亦瑤和紀香桃。
沈燁與夏亦瑤和紀香桃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還是夏亦瑤先冷哼了一聲:“看什麼看?只準你來,我們就不能來看看了嗎?”
沈燁了鼻子:“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你要說的都寫在臉上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紀香桃揚起下,邊說邊看了一眼天上掠過的劍影,深吸一口氣,難得坦然道:“我五年未見他了,就是想來看看而已。”
這里的“他”,自然是指程岑。
沈燁對這位素來頤氣指使趾高氣揚的紀家大小姐有些不喜,此時不由得頗為意外地看了一眼。
紀香桃敏銳地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你看我干什麼?我就是明明白白說出來了又怎麼樣?”
“……也沒什麼。”沈燁慢慢道,再舉起一只手,言又止地指了指前方。
千崖峰被濃霧籠罩了五年,那濃霧中有劍氣,也有千崖大陣合璧后氤氳出的澤。
而此刻,纏繞如此之久的霧氣仿佛有照耀,倏而變薄,再慢慢散去,出了千崖峰原本的模樣。
――也出了那條通往千崖峰頂的小路。
路的起點,有一間小木屋。
小木屋門前,重劍面無表地持劍而立,向著紀香桃的方向冷冷掃來一眼。
紀香桃:“……”
有些惱怒地將手放在了劍柄上:“怎麼了?難道還不允許我看看了嗎?哪有這麼霸道的事!”
“……看什麼?”一道聲音從幾人后帶著些迷茫地響起。
紀香桃倏而僵。
明明剛才還在高天之上劍而行的程岑不知何時落劍在了紀香桃背后,他雖然已經掐了除塵決,卻依然眼可見地有些風塵仆仆。
紀香桃不敢回頭,只敢對方從自己肩邊過,再向前走了幾步,側看向:“是要來看看二師姐們嗎?”
明明剛才還振振有詞毫不瞞意圖的的紀家大小姐竟然有些不敢說話。
想說看什勞子的二師姐,是來看他的。
又想說好久不見,轉眼已經是五年,不是不想去渡緣道,實在是家里人盯盯得太,甚至沒能找到一個溜出昆吾的機會。
可這麼多的話,到邊,卻只剩下了啞然無聲的點頭。
程岑不疑有他地收回目,再十分自然地看向云卓,道:“小師叔讓我來喊你上峰頂。”
兩人分明也已經五年未見,此刻說話間卻自有稔,云卓聞言,只微微頷首,徑直將重劍從面前提起,抗在肩上,再轉沿著上千崖峰頂的小路向上走去。
在這里守了足足五年的山。
而現在,既然謝小師叔讓上峰頂,便是說,的守山已經結束。
從劍冢借了這柄重劍,既然守山結束,如今便是還劍之時。
云卓與重劍不再攔著,便是讓開了上千崖峰的路。
紀香桃咬了咬牙,提步跟上。
夏亦瑤臉變了幾變,猶豫千萬,到底還是在原地駐足。
沈燁嚷嚷著“喂你們等等我呀”,和高修德池南等人一起追在了程岑后,熱熱鬧鬧向著千崖峰上而去。
夏亦瑤看著他們的背影,抿著,臉有些復雜,眼中神變幻,仔細去看,到底還是對這樣的熙熙攘攘有了些許的羨慕。
他們都向著了另外的方向去了,只有還在原地。
不,也已經不在原地了。
也有向前,也有將過去的自己甩在后。
只是不知不覺中,如此向前的方向,好似已經與本該與自己最是親近的同門師兄姐分道揚鑣,最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只要手中還有劍,就算是三文錢一把的那種最便宜的劍,也是走在自己心中手中的劍道上。
而劍道,從來川流不息,從來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