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本有很多攔路的可能。
有人問路, 有人偶遇,有人打劫,也有人特意在此等候。
但劍之所指, 本就不是路,所以此時此刻, 便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種可能。
謝君知靜靜看著前方。
那是一團黑影,便是此時此刻日灼灼, 卻也照不那團黑。
黑影中,只出了一只蒼老卻白凈的手。
一只握著一串佛珠的手。
佛珠鑒飽滿,細細去看, 紫檀近黑, 黑中又有金約出,顯然不知已經在釋道的經文聲中浸泡了多久,應當屬于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得道高僧。
“本已被逐出渡緣道, 便不應自稱貧僧,但已經如此自稱了大半輩子, 已經順口。”那黑影中有喑啞聲音響起:“貧僧乃般若山山主,黑市之主, 此番攔住謝小施主的路, 是有事想要問一問謝小施主。”
世間皆喚謝君知一聲“小師叔”, 便如同小師叔這三個字了某種代表尊敬的稱謂,而非輩分。
小師叔中有個“小”字,是因為他在昆吾這一代中門最晚。
這黑影言語中,他稱呼謝小施主的“小”字,卻自然而然帶了些居高臨下的前輩意味。
黑影上來便已經自報份, 如此單刀直,便自然是想要看一看謝君知的反應。
然而謝君知臉上并沒有因為這個稱呼、疑他的自報家門而有半分表變化, 他沒有應,即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看著那團黑影,靜默不語。
黑影卻也不惱,謝君知應不應,他的話總要繼續說下去。
“般若山被逐出渡緣道,與你謝家有關,更與你們謝家當年在廖鏡城所做的一切有關。”黑影啞聲開口,他聲音淡淡,出口卻便是這世間最大的辛和最駭人聽聞的設想:“說來道理也很簡單,貧僧以為,若是世間所有妖都能變人類,世間便不會再有甲子之戰。”
橘二瞳孔驟。
它尾上的自然而然地微微炸開。
之所以是微微,而不是徹底炸開,自然是因為,在橘二眼中,此人還沒有到要讓它如臨大敵的地步。
但既然橘二是妖,便天然對這樣要讓妖全部變人的言論到不適和荒謬,心道難怪你這禿驢要用黑影籠自己滿,此等想法,天道不容,不糊多點兒,怕是天道一雷就能把你劈死。
可旋即,它便看到了那立于自稱般若山之主的黑影后,無數的黑影。
黑影或弱小,或微渺,卻分明是一個個真正站在此人后,贊同支持他想法的人。
橘二看著那些黑影,心中倏而有了一奇異且些微不祥的覺,卻也只是一閃而過。
般若山之主撥過一顆佛珠,微微一笑,又道:“貧僧當然知曉人類之間也爭斗繁多,勾心斗角,恐怕難有寧日,但無論如何,那都是人類自己的事,便是此后真的有其他浩劫,卻也都是人類自己咎由自取。謝小施主覺得呢?”
他只說自己的想法,并不說實現的途徑,要怎麼去做,末了卻直接問謝君知的意見,其中的意義顯而易見。
――這世間只有一人做過類似的嘗試,雖然最后以整個修真界都三緘其口的慘烈結局為終,但卻曾經功過。
而今,滿時間只剩下了謝君知一個謝家人,也只有他的所支撐的轉變法陣,能夠實現所謂的將妖族變人類。
所以這般若山之主想要的,便不偏不倚,是一個陣,和他謝君知一。
般若山之主似是并不著急,他當然知道自己所說的一言一字都是多麼駭人聽聞的想法,自然已經做好了謝君知要消化其中意思許久的準備,更有諸多勸說與道理在舌之間,只待謝君知開口,再曉之以之以理。
不料他話音才落,謝君知的聲音竟然便已經響了起來。
“你想的好。”
橘二耳尖微抖,心道謝君知你幾個意思?
黑影覺得哪里好似有些不對,但依然抑制不住心頭微。
卻聽謝君知又道:“說完了嗎?說完就讓開。”
黑影微微一怔:“謝小施主,你明知貧道所意……”
“你所想,與我又有什麼關系呢?”謝君知聲音打斷他,再重復一遍方才話語的最后兩個字:“讓開。”
他從來居于昆吾山宗之中,如果只是如此,般若山之主也還能找到機會,讓自己的人與他說上兩句話。
但謝君知分明連千崖峰都極下,他等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才真正能夠和謝君知面對面說兩句話,又怎會就這樣放他離開?
“雖然已經被逐出渡緣道,但貧僧與般若山卻也還存有幾分實力,若是謝小施主答應,我山門上下自當竭盡全力助謝小施主離昆吾山宗的控制。”黑影再不斷拋出換條件。
然而謝君知上卻竟然已經有了劍氣劍意縱橫。
回應他的,到頭來依然只有兩個字:“讓開。”
黑影還要再說,謝君知倏而抬手。
此前,他一直雙手負于背后,手中更是空空如也。
然而此刻,他白廣袖,這樣一抬手,廣袖自振,而他的手中,也不知何時又握了一截微枯樹枝。
“話不過三,我已經說了三次。”
他微微抖了抖樹枝,好似那枯枝上還能有什麼水。
下一刻,他手中的樹枝已經直直向前遞出。
一劍,云如松梢擎雪,風如寒林蕭索。
江梅仙去。
……
十息也不過是眨眼轉瞬間。
虞兮枝劍意近乎大圓滿,而前方已經有虞寺易醉云卓為擋住八方劍,出一道坦途。
塔外的劫云越來越厚,終于有一聲曼妙琴音響起,那琴聲起時悅耳如環佩叮當,高山流水,但很快,琴聲在幾個空弦掃后,急轉直下,便好似疾風驟雨,狂瀾怒濤,似是在死死抵住什麼。
風晚行仰頭看向高天之上,眨眨眼,有些詫異道:“主竟然連這一曲都用到了……這雷劫到底會有多可怕?”
塔外琴聲漸如鐵馬冰河,塔矗立了許久的也終于提起了劍。
提劍的瞬間,嵐綺主恰掃出一串激烈的連音,便好似起劍的前奏。
有如實質的劍氣幾乎眼可見地炸裂開來,而等了許久的程岑也終于在提劍的同時,一步踏了第八層,再舉劍劈開了又一個向著虞兮枝而來的人!
既然千崖峰的人和虞寺都已經在此,虞兮枝便再無后顧之憂。
于是劍意愈盛,劍氣愈濃,甚至滿蓮池纏斗的所有弟子都在剎那間被這樣的劍意驚,忍不住愕然轉頭掃來一眼。
卻見穿著昆吾道服的已經足點荷葉,一躍而起!
劍意睥睨縱橫,便是前方劍都被清空,此去無敵,劍意卻依然一往無前!
劍意一往無前,也隨著劍意一并一往無前,直直沖著那窗外的紅鈴鐺而去!
高天之上,紅老道掐著兩炷香的時間,微微勾了勾,心道不枉諸位師尊為生生爭取來的這點時間。
下一瞬,虞兮枝已經到了廊橋窗邊。
劍意所向,窗欞已碎,窗口的結界也碎,如此稀稀碎碎逶迤一地,眼看的劍尖距離窗外紅鈴鐺便只有一臂之遙!
一道符意從側面而來,又有丹簌簌灑下,符意來自江重黎和軒轅恒,丹自然來自談明棠,三人蟄伏許久,互為鉗制,為的就是在此時此刻,攔住虞兮枝的這一劍!
然而符還在半空,尚未到劍刃,便已經被融化。
丹飄揚,便永遠飄揚,直到虞兮枝的影穿過那片沸沸揚揚,丹才好似找到了下落的方向,猛地墜地。
江重黎眼瞳微,既然出手,拿出的自然是極強大的束縛符,而虞兮枝僅僅用劍意便已經將那符擊潰,難以想象若是正面遇上這一劍,將是如何場面!
但既然已經出手,便是想要去爭個第一。
于是符劍丹劍再起,兩位大師姐一位大師兄竟是齊齊向著虞兮枝出劍!
一往無前的劍意巋然不,眼看那三道劍意便要沉沉落下,虞兮枝突然抬起了沒有握劍的那只手,摘下了挽發的那實在普通的小樹枝。
煙霄出的是只有簡簡單單向前沖去的一劍,小樹枝上,便是平平無奇的一式江梅仙去。
江重黎在選劍大會上,見過虞兮枝用這小樹枝劍指虞寺,心中自然多了兩分神,劍還未至,已經回了半分,而軒轅恒與談明棠卻微微挑眉,心道你挽發的這小樹枝既然微枯,遇見這許多浩瀚劍意卻理應碎裂齏,不以為懼。
然而包裹著無數劍意的小樹枝非但沒有半分碎裂的跡象,竟是真的生生接住了這蓄勢已久的符劍與丹劍!
軒轅恒被一劍退,只覺得虎口有些發麻,卻見那小樹枝上的劍意還未絕,而這樣短短兩臂距離,竟然出了他們三人,又有其他劍意沖而至!
煙霄堪堪到紅鈴鐺,再稍微錯開半分,將拴鈴鐺的繩子割開一條口子,小樹枝劍意縱橫,微微搖擺,攪碎漫天劍意。
叮當――!
一聲脆響。
紅鈴鐺從半空掉落。
三五人同時破窗而出,都要手去接那下墜的鈴鐺。
已經被護于結界之中的弟子們都忘了頂的劫云和即將而來的劫雷,只聽嵐綺主琴音金戈鐵馬,再見幾人如此從塔中破窗而出,已經張激到了極點。
一小樹枝突然斜斜出,方才好似已經到了盡頭的劍意,竟然又再次炸裂開來!
如游龍,劍如皎月,如玉階,更如千里銀花綻放。
小枯枝樸實無華,平平無奇,卻有劍如梅梢竹外。
每個抬手奪鈴的人,都看到了小樹枝,也看到了劍。
下一瞬,破窗而出的幾人已經被那道劍如鞭般打回了塔!
煙霄平舉,恰恰接住一點殷紅。
一聲鈴響后,竟然又叮叮當當如環佩,想起了一串鈴音。
八意蓮花塔上,有八枚鈴鐺,八細繩。
八切口平整干脆的細繩在劍風中飄揚,煙霄的第一點殷紅鈴鐺之后,逐次有七枚普通鈴鐺落下,在劍上整整齊齊站了一排。
鈴聲如余音繞耳,再在落于劍面的剎那戛然而止。
滿場尖歡呼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怔忡地看著虞兮枝手中的劍,再去數上面有幾個鈴鐺。
如此靜默片刻,一聲尖再次劃破空氣,旋即有無數歡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二師姐!二師姐!”
“二師姐――!”
方才虞兮枝這一劍,不僅退了所有相爭之人,竟然還不知何時,一劍繞塔,將所有的鈴繩都割斷,再生生接住了!
滿比劍谷都在喊一個人的名字,劫云之下,雷閃耀,琴音錚然,一手持小樹枝,一手平舉劍的輕巧翻起,再穩穩落在八意蓮花塔塔尖上,一抖劍,將其上八個鈴鐺迭次拋起,通通扔進了自己的芥子袋中。
正有人要詬病此舉是否實在有些霸道過分,卻見青道服的肅了神,再向著高天之上抱拳一禮:“徒兒劫數將近,請師尊封塔,以免波及同門。”
眾人這才猛地恍然。
這劫云……竟是虞二師姐的劫云!
這位二師姐,居然要在此,一步大宗師了!
紅老道一抬手,八意蓮花塔窗欞恢復如初,無邊蓮花池狼藉不再,所有二十九名弟子已被關其中。
虞兮枝深呼吸,再向嵐綺主深深一禮:“謝主。”
琴音戛然,嵐綺主收琴后撤,再沒結界之中。
沒了琴音遮擋的劫云愈發漆黑,竟然好似瞬息便將天空的所有空隙都填滿,再沉沉下。
場間再無其他聲音,只剩下了雷劫轟鳴,雷云涌。
天地之間,好似只有漫天黑云摧,以及站在塔尖上,一人一劍一樹枝,悍然面對這雷劫的。
無數人看著,眼中心中充滿了仰慕與欽佩,卻也有人帶了艷羨與嫉妒。
所有人都在等第一道劫雷的落下。
紅老道的眉梢卻突然一跳。
塔底的蓮花底座到塔尖倏而有了某種沸騰和濃稠,下一刻,那濃稠飽含憤怒地向著虞兮枝的腳下沖來,再咆哮出聲!
“那是什麼?剛剛是什麼聲音?你們有聽到嗎?!”
“雷劫還有這種聲音嗎?之前我們宗主渡劫的時候沒有這回事啊?”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無數弟子頭接耳,不明所以,劫云蔽日,天太暗,看清虞兮枝的影已是極難,雷未落,自然更是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有紅老道臉驟白。
是塔靈。
而塔靈方才咆哮的,是四個字。
“有妖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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