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冢無劍, 自然是因為……
黃梨心中只有一把鋤頭。
他想要在劍冢尋鋤頭,心中便是千畝良田,沃土壤, 林林總總,總歸是沒有一柄劍。
又比如, 他此刻見這大千世界再尋常不過的良田,再比對千崖峰墾不開的土, 簡直要熱淚盈眶,恨不得現在就撒一把種子迎風飄揚,讓此瓜果飄香。
想歸想, 黃梨當然到底還是有幾分理智的。
在經過了對芥子袋里能裝多土、這土了芥子袋會不會失去活等問題的一系列劇烈思考后, 黃梨終于后知后覺地想起,跳崖的不僅僅只有自己一個人。
然而他再環顧一次四周,這才發現, 劍冢沒有劍,也沒有人。
黃梨于是更加茫然了。
年沉默片刻, 一腳深一腳淺,踩著黑沃的土壤, 向著田邊走去。
黃鸝鳴翠, 有蚯蚓從被他踩開的泥土中出半截子, 再鉆土中消失,水渠有清泉涌,又有白耳小兔似是被他的步伐驚,猛地抬頭,再轉躍良田之中, 轉瞬遠去。
黃梨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有些疑地看向前方。
小磨坊一側,有一個木質的、似是頗為破爛的架子。
架子上, 歪歪斜斜放著些農。
農種類眾多,譬如鎬頭,犁,鐵鍬。
再譬如,一把鋤頭。
……
程岑在一片海之中。
他好似置真正的上古戰場,甚至可以看到海火之中,有高大如天地般的妖沸騰咆哮,再有一人一劍一斬,向那妖直直沖去。
這樣的場景太過震撼,年心神漾,還是老頭殘魂的聲音將他拉了回來。
“劍冢啊……”老頭的聲音有些唏噓:“小子,你可知昆吾為何到底是第一仙宗?”
這個問題程岑并非沒有思考過。
從棱北鎮年變昆吾山宗弟子、隨著虞兮枝踏昆吾山門后,他見不平,見不公,也見虞兮枝拔劍戰之。
他驚愕于偌大山宗竟然好似老弱病殘,沈燁出事時,只有年輕一輩弟子慷慨赴之,卻也為這份熱激到心向往之。
思來想去,并非沒有結論,程岑于此山中,久而久之卻也得出了答案。
“是這底蘊。”他看著面前尸山火海:“是一代一代的積累。”
“沒錯。”老頭殘魂頷首贊同道:“修仙界與妖域之戰,一甲子便要來一遭,無數先烈赴死,其中有大能,也有許多無名之輩。一甲子不過六十年時間,對于修仙者來說,六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但反過來說,卻也足夠新一輩長起來。”
面前更盛,刀更烈,老頭殘魂的聲音也隨之更肅更緩:“所以,昆吾山宗的掌門和峰主能一劍斬山河,還是守之輩,又如何呢?他們要做的,是守好這里的火苗,便是什麼也不做,宗門也足以讓年輕一輩長。”
程岑不是沒向著這個方向去想過,只是此刻老頭殘魂說得更加直接了當,而其中的未盡之意,自然也昭然若是。
若是掌太清峰主劍之人驚才絕艷,便更強勢些,甲子之戰時,卻也最易隕落,反之,雖然顯得好似不知好歹,卻能最大程度保留宗門實力。
換句話說,無論是怎樣的掌門執掌昆吾,比起自修為,首先最要做的事,是為昆吾保留火種,再培育火種。
是以那日營救沈燁,虞寺必須去,是為培育,他人無所出,則為保留。這樣的決斷看似荒唐,但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卻實在是正常不過。
他這樣想著,老頭殘魂在短暫地停頓后,繼續道:“這其中的底蘊和積累不勝凡舉,而在你面前的這劍冢,便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古來多英雄豪杰,不知埋骨何,天為被,地為床,空留不過后名,前劍。”
“但他們的劍,卻長眠于此。”
“昆吾山宗藏盡天下劍,自然便是天下第一劍宗。”
劍長眠,劍意卻永存。
許多人劍冢前,自然會有一番自己對劍冢的想象,但僅僅是想象,又怎能構建出這樣一個完整的劍冢來?
所見不過是與自己想象相似、但事實上卻真實存在的一幕幕罷了。
這千萬劍,曾經被千萬人持,隨曾經的主人走過這淵沉大陸的每一寸土地。
它們見過高山崇陵,見過孤島汪洋,攀過峭壁懸崖,石林荒野,路過沃野田,也聞花香鳥語。
它們構海刀山,又從中殺出一條路。
無論來人是誰,便是窮極想象,又怎可能離出這許多劍這麼多年所見。
一如程岑此時所想所看,便是真的上古戰場,真的有大能,一人一劍,那火海中,戰出一條路。
程岑緘默不語地看著那人那劍,突然問道:“老頭,你的劍在何?”
老頭殘魂一愣。
“你知曉這麼多事,這麼多劍法,想來你也應是一位劍修。”程岑緩聲道:“那麼,你的劍,是否也葬在此?”
老頭殘魂沉默片刻,突然啞聲笑了起來:“小子,你想做什麼?”
程岑聲音依然平靜:“既然要取一柄劍,那麼若是你的劍在此,我便去取你的劍。”
“我的劍,可不怎麼好取。”老頭殘魂笑聲愈啞:“這可是來挑本命劍,若是那劍不選你為本命,我可不會幫你。”
“卻也總要試試。”程岑沉聲。
年一步踏與火中。
……
云卓從崖上而落,想要一柄守山的劍。
于是落地,似是從懸崖上跳到了另一座山的頂峰,抬手所見,是千里孤山,而腳下,便是孤山之巔。
既是孤山,便無人煙。
窮千里目,站得太高,抬眼便是千里,不必再上一層樓,也不必再攀一座山。
近孤寂,遠方也沒有人煙,有風吹過,風中沒有水霧,也沒有林意,風便只是山巔的風,刮過的臉,再吹拂起的發。
神淡淡,再垂眼看向眼前。
別人的劍冢,或許有千萬劍意,滿冢劍風。
的面前,卻只有一柄劍。
一柄守山的傲云劍。
那柄劍看起來比尋常劍要寬闊更多,如果再寬闊些,甚至說是一柄長刀,便也不為過。
劍刃寬卻鋒利,劍古樸卻厚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守山劍。
云卓看著那好似幾乎要與肩頭齊高的劍,并沒有什麼猶豫,只上前一步,抬手了握住那劍的劍柄。
……
虞寺還在行走。
沙漠太深,他走得不疾不徐,周圍有沙海翻滾,他便過沙海而行,有風卷而起,他便等風停。
他的劍就在那里。
他一直這樣走著,直到沙海干枯之中,突然有了一冷冽的潤澤。
沙漠前方,悄然有了些別的彩。
一川寒江不知從何起,向何去,靜靜躺在沙丘之下,蜿蜒如練。
有沙鼠探頭,有駱駝彎腰,還有些蜥蜴蝎子警惕。
水清澈,倒映出沙黃荒,碧空卻如洗,于是沙黃便與這樣的湛藍撞出這沙海中僅有的彩。
年走了這一路,便是紫玉發冠上也有了些沙子,眉梢發尾更是都卷了砂礫,微干。
既然有小在此棲息,說明這水便是無毒的生命之源。
沙海之中,總會迷失距離,從看到寒江,再到走近,竟然又花了許多時間。
年終于駐足寒江旁。
他彎腰垂眸去看那水那江,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眉眼五,再看到自己向那江出手去。
他的手指輕輕到冰涼水面。
剎那間,千里寒川盡收,江水倒涌再凝。
無數生息盡消,只剩下了年冷冽的眉眼,和他手中握著的一柄劍。
漠海深深,哪里有什麼長河碧空。
有的,不過是他手中這一柄寒江劍。
……
易醉有些疲憊,還有些口干舌燥,他周圍沒了沙海,只剩下了他和這柄油鹽不進的沉默黑劍,他想喝水,還想松開自己被黏住的手。
他盤坐在旁邊,許是這里太靜,太無喧囂,他不知不覺,便竟然回憶了一番自己這一生。
他沒有見過那位據說風流卻劍意睥睨的父親,就連他的畫像,都被他的母親全部燒去了。
小時候,他經常收獲帶著些惋惜和同地看著他和母親的目,但他母親兇悍,他更是頑劣,誰敢這樣看他們,不是被他母親當面嘲之,便是被他捉弄報復。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里了個父親,也沒什麼。他不需要,也不想要別人那樣看他。
可此刻靜坐,再去細想,他越是這樣反抗,越是這樣不想要,難道豈不是越是在意?
他知道他的父親是昆吾太清峰驚才絕艷的長老,年紀輕輕便已經大宗師,蝕日之戰時,更是一人一劍,守了一整座要塞。
然而人力終有盡頭,靈氣也總會耗盡。
有人說他隕落于之中,也有人說他萬里一劍,取了某位妖王首級,卻也再無退路。
他的一生璀璨至極,迎娶了白雨齋齋主的妹妹,一劍破山河,卻也如流星般,燦而一現。
易醉握著黑劍,突然嗤笑了一聲:“黑兄弟,你說我握著你,為何會想起他?”
“嗯……也不是說不能想起他,只是……我覺得我的生命里,是他的痕跡,可若是我想要真正去找,卻什麼也找不到。”
“母親燒了他所有的畫像,我便總會比較我的長相里與母親不同的地方,是否便是他的影子。”
“我知道他死了以后,他的劍便在劍冢,我也知道,他的劍便是一柄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黑劍。”
他沉默地看著黑劍,在初時被纏上的些許無措和無奈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沉。
“所以,你是我父親的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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