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的大好時節, 燕王府里卻迅速地掛上了一層白。
皇帝駕崩,何等大事,無須徐王妃挨個叮囑, 徐清婉、紀纖纖、殷蕙等妯娌就嚴令吩咐了下去,要各院的丫鬟們誠心服喪, 不得有任何嬉笑或閑言碎語。擔心福善應酬不來,殷蕙還來了一趟松鶴堂, 正好郭側妃那邊也派了一個嬤嬤過來,既然福善邊有靠譜的嬤嬤協助,殷蕙陪坐了會兒就回澄心堂了。
“娘, 出了什麼事?”
大人們忙來忙去, 衡哥兒還有點糊涂。
殷蕙將衡哥兒抱到懷里, 語氣悲痛地道:“曾祖父去世了,他是祖父的爹爹。”
離得太遠, 衡哥兒腦海里的曾祖父就是一個稱呼,遠沒有平城的曾外祖父親近, 聞言只是眨了眨眼睛。
殷蕙著兒子的頭:“祖父與爹爹都很難過,所以最近衡哥兒要乖乖的,不要再給祖父他們添,知道嗎?”
衡哥兒點點頭, 如果他的爹爹、祖父去世了,再也見不到了,他也會哭的。
有徐王妃、世子爺魏旸主持王府外事務,整個王府除了氣氛凝重,倒沒有出別的子。
另一頭, 燕王帶著兒子們日夜奔波,每日只有吃飯的時候會休息休息, 夜里也只睡兩三個時辰,一到驛站就換馬。就在離開平城后的第三個清晨,眼看就要出燕地邊界,眾人在一驛站外遇上了京城派來的驛使。
驛使系紅腰帶,瞧見掛白的燕王等人,連忙迎上來,從懷里取出一封明黃圣旨。
燕王瞳仁,立即下馬,帶著兒子侍衛們齊刷刷地跪下。
圣旨開頭便點明這是建隆帝的詔。
燕王眼中流下淚來,可是,詔的容,是要諸位藩王留守封地,不得京奔喪。
三言兩語,驛使很快就讀完了。
燕王愣怔地盯著那卷圣旨。
四爺魏昡氣得雙眼冒火!皇祖父死了,父王最為傷心,什麼都沒準備就帶著他們進京奔喪,一路上父王吃得喝得,一句話都不說,可皇祖父竟然不許父王去奔喪!憑什麼,父王又不是什麼不孝子!
沖到驛使面前,魏昡一把搶過詔,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他也不知道如何分辨真假,轉跪到父王面前。
燕王抖著手接過詔,上面的的確確是建隆帝的字跡,怕藩王兒子們不信,他去世之前親手寫的詔。
視線模糊,燕王面前的詔,漸漸幻化了一道穿龍袍的悉背影,那是他的爹,可是這個爹活著時不讓他進京盡孝,死了也不許他去再看最后一眼!
“父皇!父皇!”
燕王捶地悲號,哭著哭著,突地噴出一口鮮,昏厥過去。
“父王!”離得最近的魏昡及時將父王抱到懷里。
驛使嚇得跪在地上。
魏昳也撲過來哭爹,魏曕掃眼不遠的驛站,一邊上馬一邊待道:“父王昏厥不宜,你們看好父王,我去請醫!”
話音未落,他已經策馬奔向驛站。
驛站里有個郎中,此刻也顧不上郎中醫如何了,魏曕讓郎中提好藥箱,然后就將郎中丟到馬上,他再快馬趕回來。
燕王才被一個侍衛掐了人中,掐醒了,恰好見到三子提著郎中下馬,神擔憂地朝他走來。
燕王使不上勁兒,說不出話,只能無力地靠在四子懷里,看著那郎中哆哆嗦嗦地給他把脈。
把完脈,郎中長長地松了口氣,恭恭敬敬地道:“王爺大悲之下氣翻涌,吐出來反而是好事,不過接下來請王爺務必惜……”
燕王閉上眼睛,一副懶得聽的姿態,只是眼角不斷地有淚水滾下。
平時多威嚴健壯的父王,這會兒變這樣,魏昳跪在一邊眼淚,魏曕面沉如水,魏昡眼圈泛紅。
朝廷派來的驛使匍匐在地,不敢吭聲。
只有三月的春風斷斷續續地吹過來,漸漸吹干了燕王流下的淚,殘留干涸的淚痕,混雜著風塵,很是狼狽。
魏曕往帕子上倒點水,再把帕子遞給扶著父王的魏昡。
魏昡剛剛還能忍著,這會兒也掉下淚來,一邊替父王臉一邊發哽地道:“父王節哀,您若有個三長兩短,兒子們怎麼辦。”
涼涼的帕子去了燕王臉上的狼狽,他緩緩睜開眼睛,面前是三個兒子關切的臉,再高,是春日晴朗無云的天。
燕王怔怔地著那遠天。
其實早就料想過這一日,父皇年紀大了,這一日早晚都會到來,可他沒想到,父皇不許他進京奔喪。
怕什麼?怕他到了京城將侄子從龍椅上揪下來,還是怕敵國趁虛而?
總之都是為了大事,做了皇帝,到死都是皇帝,那點親已經無所謂了,見不見又有多大關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呼出來,燕王從四子懷里坐正,拿過先帝詔,恭恭敬敬地卷好放在通向京城的方向,再恭恭敬敬地對著那詔叩首:“兒臣謹遵父皇詔,兒臣不孝,不能進京送您最后一程,若有來生,兒臣愿繼續做您的兒子,繼續在您面前盡孝。”
三叩九拜,燕王收起詔,一眼都沒看那驛使,帶著兒子侍衛們騎上駿馬,原路返回。
去時快馬加鞭不分日夜,歸時速度就慢多了,只是燕王依然話,每晚留宿驛站,他便一個人待在房間。
魏昡看得難,對兩個哥哥道:“皇祖父太絕了,為何……”
魏曕冷眼看過去。
魏昡閉上。
魏昳瞥眼窗戶,也低聲勸他:“小心禍從口出。”
皇祖父再絕,都是當爹的,除非急了,當爹的對兒子怎麼都狠不下手。如今坐在龍椅上的只是父王的侄子,他們的堂兄弟,不得他們犯錯把把柄遞過去呢。
說過話,又等了半個時辰,聽父王歇下后,三兄弟也各回各屋了。
驛站的床不知用了多年頭,輕輕翻個也會發出聲響,魏曕索平躺著不。
帳充斥著淡淡的異味,魏曕此時卻沒心思計較這些,對著床頂出神。
前太子伯父在世時,一直都擺出好兄長的姿態,有人揭發藩王們的胡作非為,太子伯父反而替弟弟們說話,皇祖父也都聽了,不曾追究。
無論太子伯父的本如此,還是他與皇祖父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太子伯父都沒有針對過藩王。
皇太孫魏昂卻不一樣,他初封皇太孫不久,便有撤藩之心,被皇祖父否決了。
這提議雖然沒有放在明面上,可藩王們在京城也各有眼線,總能打聽到一些機,父王也與他們三個當差的兒子提起過。
如今,皇祖父去了,魏昂會怎麼做?
理智上,魏曕覺得父王不能進京反而是好事,去了,就怕回不來。
不過,他與皇祖父只見過一面,沒什麼祖孫分,父王卻不一樣。
設地,如果父王把他丟到外地到死也不肯見他,魏曕也不了。
腦海里各種事,直到三更天魏曕才終于有了一點困意,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輕微的開門聲。
好像是父王那邊!
魏曕悄悄起床,一手持劍放在后,一手悄悄打開自己這邊的房門,側目看去。
燕王背著手,輕步走在走廊,冷不丁就對上一條門,還有兒子防賊似的模樣。
目相對,燕王停下來。
魏曕拉開門板,出來后習慣地左右觀察過,一邊將劍收劍鞘,一邊低聲解釋道:“兒子聽到異響,不知是您。”
夜都這麼深了,兒子竟然能聽到那一點小靜,燕王笑了笑,目視前方道:“走吧。”
魏曕便跟著父王走到了院子里。
今日是三月十八,半空一明月微缺。
院中有一石桌,燕王在一把石凳上坐好,看看月亮,吩咐魏曕:“去找壇酒來。”
魏曕來時就記下了這院子的格局,直接朝廚房那邊去了,很快就提了一只酒壇、兩只海碗來。
替父王倒好酒,他才在旁邊坐下。
燕王也不說話,一碗一碗地喝了起來。
魏曕不,眼看父王要倒第三碗,他終于手按住酒壇,低聲道:“父王,您晚飯吃得,縱酒傷。”
燕王抓著酒壇不松,拿眼睛瞪兒子:“松開。”
魏曕不松。
燕王眼神更冷。
魏曕腦海里忽然浮現去年殷墉祝壽那晚的家宴,老爺子高興得想喝酒,被殷氏數落了一頓。
魏曕便道:“殷老好酒,近兩年殷氏卻管著老爺子不許他喝多,自言寧可一時不孝,來換老爺子百歲時仍有孝可盡。”
燕王哼道:“所以你也學,來管老子?”
魏曕默認。
這片刻僵持的功夫,燕王肚子里的酒就開始燒了起來,一直喝可能還沒覺,一旦有了覺,那一醉方休的興致也斷了。
燕王有氣,一掌拍在兒子的手腕上。
就這,魏曕也沒有松開酒壇。
燕王懶得看他,換個對面的凳子坐著,背對兒子,仰頭月。
過去不知多久,燕王好奇兒子在做什麼,回頭看看,就見兒子平平靜靜地回視過來。
說陪他吧,這兒子一個字都不說,說敷衍吧,這兒子目清明,又沒有半點不耐煩。
燕王氣道:“你來做什麼?”他剛沒了爹,心里難,兒子就不知道哄哄他?
魏曕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只是擔心有刺客,查看的時候被父王發現,然后,父王他一起出來。
燕王也想起來了,指著客房道:“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魏曕不走,終于道:“我陪您坐會兒。”
燕王嫌棄道:“不用你陪!”這兒子悶葫蘆,本不懂什麼陪。
魏曕繼續沉默。
燕王看著兒子冷冰冰的臉,想起兒子開門時謹慎的樣子,莫名又笑了。
笑著笑著嘆口氣,他起道:“行了,夜里涼,咱們都早點歇吧。”
魏曕便一直將父王護送到門口,再退回自己的房間。